参透风流二字禅,好姻缘作恶姻缘。痴心做处人人爱,冷眼观时个个嫌。
闲花野草且休拈,嬴得身安心自然。山妻本是家常饭,不害相思不费钱。
这首诗,单道着色欲乃忘身之本,为人不可苟且。
说话南宋光宗朝绍熙元年,临安府在城清河坊南首升阳库前,有个张员外,家中巨富,门首开个川广生药铺。年纪有六旬,妈妈已故。止生一子,唤着张秀一郎,年二十岁,聪明标致,每日不出大门,只务买卖。父母见子年幼,抑且买卖其门如市,打发不开。铺中有个主管,姓任,名珪,年二十五岁。母亲早丧,止有老父,双目不明,端坐在家。任珪大孝,每日辞父出,到晚才归参父,如此孝道。祖居在江干牛皮街上。是年冬间,凭媒说合,娶得一妻,年二十岁,生得大有颜色。系在城内日新桥河下做凉伞的梁公之女儿,小名叫做圣金。自从嫁与任珪,见他笃实本分,只是心中不乐,怨恨父母,“千不嫁,万不嫁,把我嫁在江干。路又远,早晚要归家不便。”终日眉头不展,面带忧容,妆饰皆废。这任珪又向早出晚归,因此不满妇人之意。
原来这妇人未嫁之时,先与对门周待诏之子名周得有奸。此人生得丰姿俊雅,专在三街两巷,贪花恋酒,趋奉得妇人中意。年纪三十岁,不要娶妻,只爱偷婆娘。周得与梁姐姐暗约偷期,街坊邻里,那一个不晓得?因此梁公、梁婆又无儿子,没奈何,只得把女儿嫁在江干,省得人是非。这任珪是个朴实之人,不曾打听仔细,胡乱娶了。不想这妇人身虽嫁了任珪,一心只想周得,两人余情不断。
荏苒光阴,正是:看见垂杨柳,回头麦又黄。蝉声犹未断,孤雁早成行。忽一日,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日,满城的佳人才子,皆出城看潮。这周得同两个弟兄,俱打扮出候潮门。只见车马往来,人如聚蚁。周得在人丛中丢撇了两个弟兄,潮也不看,一径投到牛皮街那任余家中来。原来任公每日只闭着大门,坐在楼檐下念佛。周得将扇子柄敲门,任公只道儿子回家,一步步摸出来,把门开了。周得知道是任公,便叫声:“老亲家,小子施礼了。”任公听着不是儿子声音,便问:“足下何人?有何事到舍下?”周得道:“老亲家,小子是梁凉伞姐姐之子。有我姑表妹嫁在宅上,因看潮,特来相访,令郎姐夫在家么?”任公双目虽不明,见说是媳妇的亲,便邀他请坐。就望里面叫一声:“娘子,有你阿舅在此相访。”这妇人在楼上正纳闷,听得任公叫,连忙浓添脂粉,插戴钗环,穿几件色服,三步那做两步,走下楼来。布帘内瞧一瞧:“正是我的心肝情人!多时不曾相见。”走出布帘外,笑容可掬,向前相见。这周得一见妇人,正是:分明久旱逢甘雨,赛过他乡遇故知。只想洞房欢会日,那知公府献头时?两个并肩坐下。这妇人见了周得,神魂飘荡,不能禁止,遂携周得手揭起布帘,口里胡说道:“阿舅,上楼去说话。”这任公依旧坐在楼檐下板凳上念佛。
这两个人上得楼来,就抱做一团。妇人骂道:“短命的!教我思量得你成病。因何一向不来看我?负心的贼!”周得笑道:“姐姐,我为你嫁上江头来,早晚不得见面,害了相思病,争些儿不得见你。我如常要来,只怕你老公知道,因此不敢来望你。”一头说,一头搂抱上床,解带卸衣,叙旧日海誓山盟,云情雨意。正是:
情兴两和谐,搂定香肩脸贴腮。手捻香酥奶绵软,实奇哉!褪了裤儿脱绣鞋。
玉体靠郎怀,舌送丁香口便开。倒凤颠鸾云雨罢,嘱多才:明朝千万早些来。
这词名《南乡子》,单道其日间云雨之事。
这两个霎时云收雨散,各整衣巾。妇人搂住周得在怀里道:“我的老公早出晚归,你若不负我心,时常只说相访。老子又瞎,他晓得什么!只顾上楼和你快活,切不可做负心的。”周得答道:“好姐姐,心肝肉,你既有心于我,我决不负于你;我若负心,教我堕阿鼻地狱,万劫不得人身。”这妇人见他设咒,连忙捧过周得脸来,舌送丁香,放在他口里,道:“我心肝,我不枉了有心爱你。从今后频频走来相会,切不可使我倚门而望。”道罢,两人不忍分别。只得下楼别了任公,一直去了。妇人对任公道:“这个是我姑娘的儿子,且是本分淳善,话也不会说,老实的人。”任公答道:“好,好。”妇人去灶前安排中饭与任公吃了,自上楼去了,直睡到晚。任珪回来,参了父亲,上楼去了,夫妻无话。睡到天明,辞了父亲,又入城而去。俱各不题。
这周得自那日走了这遭,日夜不安,一心想念。歇不得两日,又去相会,正是情浓似火。此时牛皮街人烟稀少,因此走动,只有数家邻舍,都不知此事。不想周得为了一场官司,有两个月不去相望。这妇人淫心似火,巴不得他来;只因周得不来,恹恹成病,如醉如痴。正是:
乌飞兔劫,朝来暮往何时歇?女娲只会炼石补青天,岂会熬胶粘日月?
倏忽又经元宵,临安府居民门首,紥缚灯棚,悬挂花灯,庆贺元宵。不期这周得官事已了,打扮衣巾,其日巳牌时分,径来相望。却好任公在门首念佛,与他施礼罢,径上楼来。袖中取出烧鹅熟肉,两人吃了,解带脱衣上床。如糖似蜜,如胶似漆,恁意颠鸾倒凤,出于分外绸缪。日久不曾相会,两个搂做一团,不舍分开。耽阁长久了,直到申牌时分,不下楼来。这任公肚中又饥,心下又气,想道:“这阿舅今日如何在楼上这一日?”便在楼下叫道:“我肚饥了,要饭吃!”妇人应道:“我肚里疼痛,等我便来。”任公忍气吞声,自去门前坐了,心中暗想:“必有跷蹊,今晚孩儿回来问他。”这两人只得分散,轻轻移步下楼,款款开门,放了周得去了。那妇人假意叫肚痛,安排些饭与任公吃了,自去楼上思想情人。不在话下。
却说任珪到晚回来,参见父亲。任公道:“我儿且休要上楼去,有一句话要问你。”任珪立住脚听。任公道:“你丈人丈母家有个甚么姑舅的阿舅,自从旧年八月十八看潮来了这遭,以后不时来望,径直上楼去说话,也不打紧。今日早间上楼,直到下午,中饭也不安排我吃。我忍不住叫你老婆,那阿舅听见我叫,慌忙去了。我心中十分疑惑,往日常要问你,只是你早出晚回,因此忘了。我想男子汉与妇人家在楼上一日,必有奸情之事。我自年老,眼又瞎,管不得,我儿自己慢慢访问则个。”
任珪听罢,心中大怒,火急上楼。端的是:
口是祸之门,舌为斩身刀。闭口深藏舌,安身处处牢。
当时任珪大怒上楼,口中不说,心下思量:“我且忍住,看这妇人分豁。”只见这妇人坐在楼上,便问道:“父亲吃饭也未?”答应道:“吃了。”便上楼点灯来,铺开被,脱了衣裳,先上床睡了。任珪也上床来,却不倒身睡去,坐在枕边问那妇人道:“我问你家那有个姑长阿舅,时常来望你?你且说是那个。”妇人见说,爬将起来,穿起衣裳,坐在床上,柳眉剔竖,娇眼圆睁,应道:“他便是我爹爹结义的妹子养的儿子。我的爹娘记挂我,时常教他来望我。有甚么半丝麻线?”便焦躁发作道:“兀谁在你面前说长道短来?老娘不是善良君子、不裹头巾的婆婆,扬块砖儿也要落地!你且说,是谁说黄道黑,我要和你会同问得明白。”任珪道:“你不要嚷!却才父亲与我说,今日甚么阿舅,在楼上一日,因此问你则个。没事便罢休,不消得便焦躁。”一头说,一头便脱衣裳自睡了。那妇人气喘气促,做神做鬼,假意儿装妖作势,哭哭啼啼道:“我的父母没眼睛,把我嫁在这里。没来由教他来望,却教别人说是道非。”又哭又说。任珪睡不着,只得爬起来,那妇人头边搂住了,抚恤道:“便罢休,是我不是。看往日夫妻之面,与你陪话便了。”那妇人倒在任珪怀里,两个云情雨意,狂了半夜。俱不题了。
任珪天明起来,辞了父亲入城去了。每日巴巴结结,早出晚回。那痴婆一心只想要偷汉子,转转寻思:“要待何计脱身?只除寻事回到娘家,方才和周得做一块儿,耍个满意。”日夜挂心,捻指又过了半月。
忽一日饭后,周得又来,拽开门儿径入,也不与任公相见,一直上楼。那妇人向前搂住,低声说道:“叵耐这瞎老驴,与儿子说道,你常来楼上坐定说话。教我分说得口皮都破,被我葫芦提瞒过了。你从今不要来,怎地教我舍得你?可寻思计策,除非回家去,与你方才快活。”周得听了,眉头一簇,计上心来:“如今屋上猫儿正狂,叫来叫去。你可漏屋处抱得一个来安在怀里,必然抓碎你胸前。却放了猫儿,睡在床上啼哭。等你老公回来,必然问你。你说:‘你的好爷,却来调戏我。我不肯顺他,他将我胸前抓碎了。’你放声哭起来,你的丈夫必然打发你归家去。我每日得和你同欢同乐,却强如偷鸡吊狗,暂时相会。且在家中住了半年三个月,即又再处。此计大妙!”妇人伏道:“我不枉了有心向你。好心肠,有见识!”二人和衣倒在床上调戏了。云雨罢,周得慌忙下楼去了。正是:
老龟烹不烂,移祸于枯桑。
那妇人伺候了几日,忽一日,捉得一个猫儿,解开胸膛,包在怀里。这猫儿见衣服包笼,舒脚乱抓。妇人忍着疼痛,由他抓得胸前两奶粉碎。解开衣服,放他自去。此是申牌时分,不做晚饭,和衣倒在床上,把眼揉得绯红,哭了叫,叫了哭。
将近黄昏,任珪回来,参了父亲。到里面不见妇人,叫道:“娘子,怎么不下楼来?”那妇人听得回了,越哭起来。任珪径上楼,不知何意,问道:“吃晚饭也未?怎地又哭?”连问数声不应。那淫妇巧生言语,一头哭,一头叫道:“问甚么!说起来妆你娘的谎子。快写休书,打发我回去,做不得这等猪狗样人!你若不打发我回家去,我明日寻个死休!”说了又哭。任珪道:“你且不要哭,有甚事?对我说。”这妇人爬将起来,抹了眼泪,擗开胸前,两你抓得粉碎,有七八条血路。教丈夫看了,道:“这是你好亲爷干下的事!今早我送你出门,回身便上楼来。不想你这老驴老畜生,轻手轻脚跟我上楼,一把双手搂住,摸我胸前,定要行奸。吃我不肯,他便将手把我胸前抓得粉碎,那里肯放!我慌忙叫起来,他没意思,方才摸下楼去了。教我眼巴巴地望你回来。”说罢,大哭起来,道:“我家不是这般没人伦畜生驴马的事。”任珪道:“娘子低声!邻舍听得,不好看相。”妇人道:“你怕别人得知,明日讨乘轿子,抬我回去便罢休。”任珪虽是大孝之人,听了这篇妖言,不由得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。“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罢罢,原来如此!可知道前日说你与甚么阿舅有奸,眼见得没巴鼻,在我面前胡说。今后眼也不要看这老禽兽!娘子休哭,且安排饭来吃了睡。”这妇人见丈夫听他虚说,心中暗喜!下楼做饭,吃罢去睡了。正是:
娇妻唤做枕边灵,十事商量九事成。
这任珪被这妇人情色昏迷,也不问爷却有此事也无,过了一夜,次早起来,吃饭罢,叫了一乘轿子,买了只烧鹅,两瓶好酒,送那妇人回去。妇人收拾衣包,也不与任公说知,上轿去了。抬得到家,便上楼去。周得知道便过来,也上楼去。就搂做一团,倒在梁婆床上,云情雨意。周得道:“好计么?”妇人道:“端的你好计策!今夜和你放心快活一夜,以遂两下相思之愿。”两个狂罢,周得下楼去,要买办些酒馔之类。妇人道:“我带得有烧鹅美酒,与你同吃;你要买时,只觅些鱼菜、时果足矣。”周得一霎时买得一尾鱼,一只猪蹄,四色时新果儿,又买下一大瓶五加皮酒。拿来家里,教使女春梅安排完备,已是申牌时分。妇人摆开桌子,梁公、梁婆在上坐了,周得与妇人对席坐了,使女筛酒。四人饮酒,直至初更。吃了晚饭,梁公、梁婆二人下楼去睡了。
这两个在楼上,正是:欢来不似今日,喜来更胜当初。正要称意停眠整宿,只听得有人敲门。正是:
日间不做亏心事,半夜敲门不吃惊。
这两个指望做一夜快活夫妻,谁想有人敲门?春梅在灶前收拾未了,听得敲门,执灯去开门,见了任珪,惊得呆了,立住脚头,高声叫道:“任姐夫来了!”周得听叫,连忙穿衣径走下楼。思量无处躲避,想空地里有个东厕,且去东厕躲闪。这妇人慢慢下楼道:“你今日如何这等晚来?”任珪道:“便是出城得晚,关了城门。欲去张员外家歇,又夜深了,因此来这里歇一夜。”妇人道:“吃晚饭了未?”任珪道:“吃了。只要些汤洗脚。”春梅连忙掇脚盆来,教任珪洗了脚。妇人先上楼,任珪却去东厕里净手。时下有人拦住,不与他去便好。只因来上厕,争些儿死于非命。正是:
恩义广施,人生何处不相逢?冤仇莫结,路逢狭处难回避。
任珪刚跨上东厕,被周得劈头揪住,叫道:“有贼!”梁公、梁婆、妇人、使女,各拿一根柴来乱打。任珪大叫道:“是我,不是贼!”众人不由分说,将任珪痛打一顿。周得就在闹里一径走了。任珪叫得喉咙破了,众人方才放手。点灯来看,见了任珪,各人都呆了。任珪道:“我被这贼揪住,你们颠倒打我,被这贼走了。”众人假意埋冤道:“你不早说!只道是贼,贼到却走了。”说罢,各人自去。任珪忍气吞声道:“莫不是藏甚么人在里面,被我冲破,到打我这一顿?且不要慌,慢慢地察访。”听那更鼓已是三更,去梁公床上睡了。心中胡思乱想,只睡不着。捱到五更,不等天明,起来穿了衣服便走。梁公道:“待天明吃了早饭去。”任珪被打得浑身疼痛,那有好气?也不应他,开了大门,拽上了,趁星光之下,直望候潮门来,却忒早了些,城门未开。城边无数经纪行贩,挑着盐担,坐在门下等开门,也有唱曲儿的,也有说闲话的,也有做小买卖的。任珪混在人丛中,坐下纳闷。
你道事有凑巧,物有偶然。正所谓:
吃食少添盐醋,不是去处休去。要人知重勤学,怕人知事莫做。
当时任珪心下郁郁不乐,与决不下。内中忽有一人说道:“我那里有一邻居梁凉伞家,有一件好笑的事。”这人道:“有什么事?”那人道:“梁家有一个女儿,小名圣金,年二十馀岁。未曾嫁时,先与对门周待诏之子周得通奸。旧年嫁在城外牛皮街卖生药的主管,叫做任珪。这周得一向去那里来往,被瞎阿公识破,去那里不得了,昨日归在家里。昨晚周得买了嗄饭好酒,吃到更尽。两个正在楼上快活,有这等的巧事!不想那女婿更深夜静,赶不出城,径来丈人家投宿。奸夫惊得没躲避处,走去东厕里躲了。任珪却去东厕净手,你道好笑么?那周得好手段!走将起来劈头将任珪揪住,到叫:‘有贼!’丈人、丈母、女儿,一齐把任珪烂酱打了一顿,奸夫逃走了。世上有这样的异事!”众人听说了,一齐拍手笑起来,道:“有这等没用之人!被奸夫淫妇安排,难道不晓得?”这人道:“若是我,便打一把尖刀,杀做两段!那人必定不是好汉,必是个煨脓烂板乌龟。”又一个道:“想那人不晓得老婆有奸,以致如此。”说了,又笑一场。正是:
情知语是钩和线,从头钓出是非来。
当时任珪却好听得备细。城门正开,一齐出城,各分路去了。此时任珪不出城,复身来到张员外家里来,取了三五钱银子,到铁铺里买了一柄解腕尖刀,和鞘插在腰间。思量钱塘门晏公庙神明最灵,买了一只白公鸡,香烛纸马,提来庙里,烧香拜告:“神圣显灵:任珪妻梁氏,与邻人周得通奸,夜来如此如此。”前话一一祷告罢,将刀出鞘,提鸡在手,问天买卦:“如若杀得一个人,杀下的鸡在地下跳一跳;杀他两个人,跳两跳。”说罢,一刀剁下鸡头,那鸡在地下一连跳了四跳,重复从地跳起,直从梁上穿过,坠将下来,却好共是五跳。当时任珪将刀入鞘,再拜:“望神明助力报仇。”化纸出庙,上街东行西走,无计可施。到晚回张员外家歇了,没情没绪,买卖也无心去管。次日早起,将刀插在腰间,没做理会处。欲要去梁家干事,又恐撞不着周得,只杀得老婆也无用,又不了事。转转寻思,恨不得咬他一口。径投一个去处,有分教:
任珪小胆番为大胆,善心改作恶心;大闹了日新桥,鼎沸了临安府。正是:青龙与白虎同行,吉凶事全然未保。
这任珪东撞西撞,径到美政桥姐姐家里。见了姐姐,说道:“你兄弟这两日有些事故,爹在家没人照管,要寄托姐姐家中住几时,休得推故。”姐姐道:“老人家多住些时也不妨。”姐姐果然教儿子去接任公,扶着来家。
这日,任珪又在街坊上串了一回。走到姐姐家,见了父亲,将从前事一一说过。道:“儿子被这泼淫妇虚言巧语,反说父亲如何如何,儿子一时被惑,险些堕他计中。这口气如何消得?”任公道:“你不要这淫妇便了,何须呕气?”任拏道:“有一日撞在我手里,决无干休!”任公道:“不可造次。从今不要上他门,休了他,别讨个贤会的便罢。”任珪道:“儿子自有道理。”辞了父亲并姐姐,气忿忿的入城,恰好是黄昏时候。走到张员外家,将上件事一一告诉:“只有父亲在姐姐家,我也放得心下。”张员外道:“你且忍耐,此事须要三思而行。自古道:捉奸见双,捉贼见赃。倘或不了事,枉受了苦楚。若下在死囚牢中,无人管你。你若依我说话,不强如杀害人性命?冤家只可解,不可结。”任珪听得劝他,低了头,只不言语。员外教养娘安排酒饭相待,教去房里睡,明日再作计较。任珪谢了。到房中寸心如割,和衣倒在床上,番来复去,延捱到四更尽了,越想越恼,心头火按捺不住,起来抓紥身体急捷,将刀插在腰间,摸到厨下,轻轻开了门,靠在后墙。那墙苦不甚高,一步爬上墙头。其时夏末秋初,其夜月色正明如昼。将身望下一跳,跳在地上,道:“好了!”一直望丈人家来。
隔十数家,黑地里立在屋檐下,思量道:“好却好了,怎地得他门开?”踌躇不决。只见卖烧饼的王公,挑着烧饼担儿,手里敲着小小竹筒过来。忽然丈人家门开,走出春梅,叫住王公,将钱买烧饼。任珪自道:“那厮当死!”三步作一步,奔入门里,径投胡梯边梁公房里来。掇开房门,拔刀在手,见丈人、丈母俱睡着。心里想道:“周得那厮必然在楼上了。”按住一刀一个,割下头来,丢在床前。正要上楼,却好春梅关了门,走到胡梯边,被任珪劈头揪住,道:“不要高声;若高声,便杀了你。你且说,周得在那里?”那女子认得是任珪声音,情知不好了。见他手中拿刀,大叫:“任姐夫来了!”任珪气起,一刀砍下头来,倒在地下。慌忙大踏步上楼去杀奸夫、淫妇。正是:
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;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
当时任珪跨上楼来,原来这两个正在床上狂荡,听得王公敲竹筒,唤起春梅买烧饼,房门都不闭,桌上灯尚明,径到床边。妇人已知,听得春梅叫,假做睡着。任珪一手按头,一手将刀去咽喉下切下头来,丢在楼板上。口里道:“这口怒气出了,只恨周得那厮不曾杀得,不满我意。”猛想神前杀鸡五跳,杀了丈人、丈母、婆娘、使女,只应得四跳,那鸡从梁上跳下来,必有缘故。抬头一看,却见周得赤条条的伏在梁上。任珪叫道:“快下来,饶你性命!”那时周得心慌,爬上去了;一见任珪,战战兢兢,慌了手脚,禁了爬不动。任珪性起,从床上直爬上去,将刀乱砍。可怜周得,从梁上倒撞下来。任珪随势跳下,踏住胸脯,搠了十数刀,将头割下。解开头发,与妇人头结做一处。将刀入鞘,提头下楼。到胡梯边,提了使女头,来寻丈人、丈母头。解开头发,五个头结做一块,放在地上。
此时东方大亮,心中思忖:“我今杀得快活,称心满意。逃走被人捉住,不为好汉,不如挺身首官,便吃了一剐,也得名扬于后世。”遂开了门,叫两边邻舍。对众人道:“婆娘无礼,人所共知。我今杀了他一家,并奸夫周得。我若走了,连累高邻吃官司,如今起烦和你们同去出首。”众人见说未信,慌忙到梁公房里看时,老夫妻两口俱没了头。胡梯边使女尸倒在那里。上楼看时,周得被杀死在楼上,遍身刀搠伤痕数处,尚在血里。妇人杀在床上。众人吃了一惊!走下楼来,只见五颗头结做一处。都道:“真好汉子!我们到官,依直与他讲就是。”道犹未了,嚷动邻舍街坊,里正、缉捕人等,都来缚住任珪。任珪道:“不必缚我,我自做自当,并不连累你们。”说罢,两手提了五颗头,出门便走。众邻舍一齐跟定。满街男子妇人,不计其数来看,哄动满城人。只因此起有分教,任珪正是:
生为孝子肝肠烈,死作明神姓字香。
众邻舍同任珪到临安府,大尹听得杀人公事,大惊!慌忙升厅。两下公吏人等排立左右,任珪将五个人头,行凶刀一把,放在面前,跪下告道:“小人姓任,名珪,年二十八岁,系本府百姓,祖居江头牛皮街上。母亲早丧,止有老父,双目不明。前年冬间,凭媒说合,娶到在城日新桥河下梁公女儿为妻,一向到今。小人因无本生理,在卖生药张员外家做主管。早去晚回,日常间这妇人只是不喜。至去年八月十八日,父亲在楼下坐定念佛。原来梁氏未嫁小人之先,与邻人周得有奸。其日本人来家,称是姑舅哥哥来访,径自上楼说话。目常来往,痛父眼瞎不明。忽日父与小人说道:‘甚么阿舅,常常来楼上坐,必有奸情之事。’小人听得说,便骂婆娘。一时小人见不到,被这婆娘巧语虚言,说道老父上楼调戏。因此三日前,小人打发妇人回娘家去了。至日,小人回家晚了,关了城门,转到妻家投宿。不想奸夫见我去,逃躲东厕里。小人临睡,去东厕净手,被他劈头揪住,喊叫有贼。当时丈人、丈母、婆娘、使女,一齐执柴乱打小人,此时奸夫走了。小人忍痛归家,思想这口气没出处。不合夜来提刀入门,先杀丈人、丈母,次杀使女,后来上楼杀了淫妇。猛抬头,见奸夫伏在梁上,小人爬上去,乱刀砍死。今提五个首级首告,望相公老爷明镜。”大尹听罢,呆了半晌。遂问排邻,委果供认是实。所供明白,大尹钧旨,令任珪亲笔供招。随即差个县尉,并公吏、仵作人等,押着任拏到尸边检验明白。其日人山人海来看,险道神脱了衣裳,这场话非同小可。
当日一齐同到梁公家,将五个尸首一一检验讫,封了大门。县尉带了一干人犯,来府堂上回话道:“检得五个尸,并是凶身自认杀死。”大尹道:“虽是自首,难以免责。”交打二十下,取具长枷枷了,上了铁鐐手肘,令狱卒押下死囚牢里去;一干排邻回家。教地方公同作眼,将梁公家家财什物变卖了,买下五具棺材,盛下尸首,听候官府发落。
且说任珪在牢内,众人见他是个好男子,都爱敬他,早晚饭食,有人意顾。不在话下。
临安府大尹,与该吏商量:“任珪是个烈性好汉,只可惜下手忒狠了,周旋他不得。”只得将文书做过,申呈刑部。刑部官奏过天子,令勘官勘得:本犯奸夫淫妇,理合杀死。不合杀了丈人、丈母、使女,一家非死三人。着令本府待六十日限满,将犯人就本地方凌迟示众。梁公等尸首烧化,财产入官。
文书到府数日,大尹差县尉率领仵作、公吏、军兵人等,当日去牢中取出任珪。大尹将朝迁发落文书,教任珪看了。任珪自知罪重,低头伏死。大尹教去了锁枷鐐肘,上了木驴。只见:
四道长钉钉,三条麻索缚。两把刀子举,一朵纸花摇。
县尉人等,两棒鼓,一声锣,簇拥推着任珪,前往牛皮街示众。但见犯则牌前引,棍棒后随。当时来到牛皮街,围住法场,只等午时三刻。其日看的人,两行如堵。将次午时,真可作怪:
一时间天昏地黑,日色无光,狂风大作,飞沙走石,播土扬泥,你我不能相顾。
看的人惊得四分五落,魄散魂飘。少顷,风息天明。县尉并刽子众人看任珪时,绑索长钉,俱已脱落,端然坐化在木驴之上。众人一齐发声道:“自古至今,不曾见有这般奇异的怪事!”监斩官惊得木麻,慌忙令仵作、公吏人等,看守任珪尸首,自己忙拍马到临安府,禀知大尹。大尹见说,大惊!连忙上轿,一同到法场看时,果然任珪坐化了。大尹径来刑部禀知此事,着令排邻地方人等,看守过夜。明早奏过朝廷,凭圣旨发落。次日巳牌时分,刑部文书到府:随将犯人任珪尸首,即时烧化,以免凌迟。县尉领旨,就当街烧化。城里城外人,有千千万万来看,都说:“这样异事,何曾得见!何曾得见!”
却说任公与女儿,知得任珪死了,安排些羹饭,外甥挽了瞎公公,女儿抬着轿子,一齐径到当街祭祀了,痛哭一场。任珪的姐姐,教儿子挽扶着公公同回家,奉亲过世。
话休絮烦。过了两月余,每遇黄昏,常时出来显灵。来往行人看见者,回去便患病;备下羹饭纸钱当街祭献,其病即痊。忽一日,有一小儿来牛皮街闲耍,被任珪附体起来。众人一齐来看,小儿说道:“玉帝怜吾是忠烈孝义之人,各坊城隍、土地保奏,令做牛皮街土地。汝等善人,可就我屋基立庙,春秋祭祀,保国安民。”说罢,小儿遂醒。当坊邻佑,看见如此显灵,那敢不信!即日敛出财物,买下木植,将任珪基地盖造一所庙宇。连忙请一个塑佛高手,塑起任珪神像,坐于中间处,虔备三牲福礼祭献。自此香火不绝,祈求必应,其庙至今尚存。后人有诗题于庙壁,赞任珪坐化为神之事。诗云:
铁销石朽变更多,只有精神永不磨。除却奸淫拚自死,刚肠一片赛阎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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