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玄德怀疑未决,孔明教孙乾往江南说合亲事。孙乾领了言语,与吕范同到江南,来见吴侯孙权。权曰:“吾愿将舍妹招玄德,并无异心也。”孙乾拜谢,回荆州见玄德,言吴侯相待之意,专候主公去结亲事。玄德疑惑而不敢往。孔明曰:“吾定了三条计,非子龙而不可行也。”遂唤子龙近前,附耳言曰:“汝保主公入吴,当领此三个锦囊。袋内有三条计策,依次而行,吾当应之。汝若不依我计,是背主也。”子龙曰:“愿听军师密旨,并不敢违。”孔明将出三个锦囊,与子龙贴肉收藏,孔明先使人纳上礼物,一切完备。
时建安十四年冬十月初也。玄德选快船十只,随行五百余人保护,大将军赵子龙,并离荆州,前往南徐进发。荆州之事,皆听孔明裁处。玄德心中怏怏不安。早到南徐州,船已傍岸,子龙曰:“临来时孔明分付三条妙计,依次而行。今已到此,必预先开了第一个锦囊观之,依次而行。”子龙看了。唤五百随行军士,一一分付如此如此,众军应诺而去,原来国老乃二桥之父,平生最直,居南徐,子龙请玄德先往见之。玄德牵羊担酒,置币剸金,〔剸,音专。〕先来拜见桥国老,说吕范为媒、娶孙夫人之事。更兼五百军士,上岸入南郡,尽说玄德入舍一事,城中人尽知。〔此是孔明第一妙计。〕吴侯听知玄德已到,遂教吕范相陪,且就馆舍安歇。
却说桥国老早来见吴太夫人,称说“且喜”。太夫人曰:“老身寡居,何喜之有?”国老曰:“令爱已许刘玄德为夫人,玄德已到,何故相瞒?”太夫人曰:“老身不知此事。”使人请吴侯问其虚实,先使几人于城中探听。人皆回报:“果有此事。即日女婿在江边馆驿里安歇,五百随身军士都在城中买猪羊果品,皆言做亲之事。做媒的女家是吕范,男家是孙乾,俱在馆舍中相待。”国太吃了一惊。少刻,孙权入后堂见母亲。国太捶胸大哭。权曰:“母亲何故烦恼?”国太曰:“你直如此将我看承得如无物!我姐姐临危之时,分付你甚么话来!”孙权失惊曰:“母亲有话明说,何苦如此?”国太曰:“‘男大须婚,女大须嫁’,古今常礼。我为母之道,也须使我知道。你招刘玄德为婿,瞒我怎的?女儿须是我的骨血!”权吃了一惊,问曰:“那里得这话来?”国太曰:“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。满城百姓,那一个不知?你还瞒我!”桥国老曰:“老夫已知多日了,吾因敬来贺喜。”权曰:“非也。此是周郎之计,因要取荆州,若动刀兵,恐生灵涂炭,故将此为名,赚刘备来囚之,将荆州付还;若其不从,先斩刘备。此是计策,非实也。”国太大怒而骂周瑜曰:“周瑜匹夫!汝做六郡八十一州大都督,直恁无条计策去取荆州,却将我女儿为名,使美人计!杀了刘备,便是望门寡,明日再怎的说亲?须误了我女儿一世!你每好做作!”桥国老曰:“若用此计,便得荆州,也被天下人之耻笑!此事如何行得!”说得孙权默然无语。
国太不住口大骂周瑜。桥国老劝曰:“事已如此,刘皇叔乃汉室宗亲,不如招了为婿,免得出丑。”权曰:“年纪恐不相当。”国老曰:“刘皇叔乃当世豪杰,若招得这个女婿,也不辱了令妹。”国太曰:“我但不曾见此人。明日约在甘露寺相见,如不中我意,任从你们行事;若中我的意,我自把女儿嫁他!”孙权是大孝之人,见母亲如此言语,随即应承,出外唤吕范分付:“来日甘露寺方丈设宴,国太要见刘备。”吕范曰:“何不令贾华部领三百刀斧手伏于两廊,若国太不喜时,一声号举,两边齐出,剁为肉酱。”权遂唤贾华分付:“预先准备,只听号令便出。”
却说桥国老辞吴夫人归,使人去报玄德,言说来日吴侯、国太亲自要见,好生在意。玄德与赵云、孙乾商议。云曰:“来日此会,多凶少吉,云自引五百部从保护之。”隔夜吕范先来约定,来日甘露寺内相会。
次日,吴国太、桥国老先在甘露寺方丈。孙权并一般谋士都到,吕范又来馆驿中请玄德。是日玄德内披细铠,外穿锦袍,从人背剑紧随,上马投甘露寺而来。赵云全装惯带,引五百军随行。来到寺前下马,先法堂上见了孙权。权观玄德,仪表非俗,心中有畏惧之意。二人各叙礼毕,遂入方丈拜国太。国太见了玄德大喜,乃与桥国老曰:“真吾婿也!”国老曰:“玄德有龙凤之姿,天日之表;更兼仁德布于天下。国太得此佳婿,真可庆也!”玄德拜谢,共宴于方丈之中。少刻,子龙带剑而入,立于玄德之侧。国太问曰:“此何人也?”玄德答曰:“常山赵子龙也。”国太曰:“莫非当阳长坂抱阿斗者乎?”玄德曰:“然。”国太曰:“真将军也!”遂赐酒。赵云与玄德曰:“却才某于廊下巡视,见房内有刀斧手埋伏,必无好意。可告知国太。”玄德跪于国太席前,泣而告曰:“若杀刘备,就此请诛。”国太曰:“何故出此言也?”玄德曰:“廊下暗伏刀手,非杀备而何?”国太大怒,责骂孙权:“今日玄德与我作婿,即我之儿女也。何故伏刀斧手于廊下!”权推不知,唤吕范问之,范推贾华,国太唤问之,华默然无言。国太喝令斩之。玄德哀告曰:“若为备斩大将,备心何忍也?于亲不利,备难久居膝下矣。”国老也劝。国太喝放贾华,刀斧手皆抱头鼠窜而去。国太先回。
玄德更衣出殿前,见庭下有一块石。玄德拔从者所佩之剑,仰天祷告曰:“若刘备能够回荆州,成王霸之业,剑挥石为两段;如死于此地,剑剁不开。”言讫,手起剑落,火光迸溅,砍石为两段。忽然孙权后面而言曰:“玄德如何而恨此石?”玄德曰:“备年近五旬,不能与国家剿除贼党,心常恨焉。今蒙国太招为女婿,此平生之际遇也。却才问天买卦,如破曹兴汉,砍断此石。今果然如此。”权暗思:“刘备莫非用此言瞒我?”亦掣剑与玄德曰:“吾亦问天买卦,若破得曹贼,亦断此石。”却暗暗祝告曰:“如再取得荆州,兴旺东吴,石亦为两半!”手起剑落,巨石亦开。至今有十字纹“恨石”尚存。后未贤观此胜迹,作诗赞曰:
紫髯桑盖两沉沉,恨石由来仰告深。汉鼎未分聊把手,楚醪虽美肯同心?
英雄已往时难问,苔藓多生岁愈侵。还有市廛沽酒客,雀喧鸠话众啼吟。
又诗曰:
宝剑落时山石断,金环响处火光生,两朝王气皆天数,从此乾坤鼎足成。
二人弃剑,相扶入席。又饮数巡,孙乾目视玄德,玄德辞曰:“刘备不胜酒力,告退。”孙权送出寺前,二人并立,观江山之景。玄德曰:“此乃天下第一江山也!”至今甘露寺牌上云:“天下第一江山”。后人有诗赞曰:
江山雨霁拥青螺,境界无忧乐最多。昔日英雄凝目处,岩崖依旧抵风波。
又《水调歌头》一篇曰:
江左占形势,先数古徐州。连山峰峦如画,缥缈步危楼。鼓角临风悲怆,烽火接天明灭,往事忆孙刘。千里挥戈甲,万灶宿貔貅。
草凝霜,风落木,岁方休。使君豪放,谈笑洗尽古今愁。不见襄阳登览,磨灭游人无数,遗恨默然收。叔子独千载,名与汉江流!
二人共观之次,江风浩荡,洪波滚雪,白浪掀天。忽见波上一乘小舟,于江面上如登平地。玄德叹曰:“‘南人驾船,北人乘马’,信有之乎!”孙权闻知,自思曰:“刘备此言语,嘲吾不惯乘马耶?”左右牵马过来,飞身上马,驰骤下山,复加鞭上岭,与玄德曰:“南人而能乘马乎?”玄德闻之,裸衣一跃,跃上马背,飞走下山,复上。二人立马于山坡之上,扬鞭大笑。至今此处名为“驻马坡”。有诗曰:
驰骤龙驹气概多,二人并辔望山河。东吴、西蜀兴王霸,千古犹存驻马坡。
当日二人并辔而回。南徐之民无不称赏。
玄德自回馆驿,与孙乾商议。干乾曰:“主公只是哀告桥国老,早早毕亲,免生别事。”玄德次日前来桥国老宅前下马。国老接入,礼毕茶罢,玄德告曰:“江左之人多有要害刘备者,恐不能久居。”国老曰:“玄德宽心。吾当去告国太,令作护持。”玄德拜谢自回。桥国老入见国太,尽言玄德恐人谋害,急急要回。国太怒曰:“我的女婿,谁敢害他!”即时便教搬入书院暂住,择日便教毕亲。玄德自入,告国太曰:“只恐赵云在外不便,军士争闹,累及不安。”国太教尽搬入府中安歇,休留在馆驿中,免得生事。玄德暗喜,为有护臂在近,不惧伤害。
数日之内,大排筵会,孙夫人与玄德结亲。至晚客散,两行红炬,接引玄德入房。灯光之下,但见枪刀簇满,侍婢皆佩剑悬刀立于两旁,吓得玄德魂不附体。毕竟如何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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