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
话说娄府两公子将五百两银子送了侠客,与他报谢恩人,把革囊人头放在家里。两公子虽系相府,不怕有意外之事,但血淋淋一个人头丢在内房阶下,未免有些焦心。四公子向三公子道:“张铁臂,他做侠客的人,断不肯失信于我。我们却不可做俗人。我们竟办几席酒,把几位知己朋友都请到了,等他来时开了革囊,果然用药化为水,也是不容易看见之事。我们就同诸友做一个‘人头会’,有何不可?”三公子听了,到天明,吩咐办下酒席,把牛布衣、陈和甫、蘧公孙都请到;家里住的三个客是不消说。只说小饮,且不必言其所以然,直待张铁臂来时,施行出来,好让众位都吃一惊。
众客到齐,彼此说些闲话。等了三四个时辰,不见来;直等到日中,还不见来。三公子悄悄向四公子道:“这事就有些古怪了。”四公子道:“想他在别处又有耽搁了。他革囊现在我家,断无不来之理。”看看等到下晚,总不来了。厨下酒席已齐,只得请众客上坐。这日天气甚暖。两公子心里焦躁:“此人若竟不来,这人头却往何处发放?”直到天晚,革囊臭了出来。家里太太闻见,不放心,打发人出来请两位老爷去看。二位老爷没奈何,才硬著胆开了革囊,一看,哪里是甚么人头,只有六七斤一个猪头在里面!两公子面面相觑,不则一声,立刻叫把猪头拿到厨下赏与家人们去吃。两公子悄悄相商,这事不必使一人知道,仍旧出来陪客饮酒。心里正在纳闷,看门的人进来稟道:“乌程县有个差人,持了县里老爷的帖,同萧山县来的两个差人叩见老爷,有话面稟。”三公子道:“这又奇了。有甚么话说?”留四公子陪著客,自己走到厅上,传他们进来。那差人进来磕了头,说道:“本官老爷请安。”随呈上一张票子和一角关文。三公子叫取烛来看,见那关文上写著:
“萧山县正堂吴。为地棍奸拐事:案据兰若庵僧慧远,具控伊徒尼僧心远,被地棍权勿用奸拐霸占在家一案。查本犯未曾发觉之先,已自潜迹逃往贵治,为此移关,烦贵县查点来文事理,遣役协同来差访该犯潜踪何处,擒获解还敝县,以便审理究治。望速!望速!”
看过,差人稟道:“小的本官上覆三老爷,知道这人在府内,因老爷这里不知他这些事,所以留他。而今求老爷把他交与小的,他本县的差人现在外伺候,交与他带去。休使他知觉逃走了,不好回文。”三公子道:“我知道了,你在外面候著。”差人应诺出去了,在门房里坐著。
三公子满心惭愧,叫请了四老爷和杨老爷出来。二位一齐来到,看了关文和本县拿人的票子。四公子也觉不好意思。杨执中道:“三先生、四先生。自古道:‘蜂虿人怀,解衣去赶。’他既弄出这样事来,先生们庇护他不得了。如今我去向他说,把他交与差人,等他自己料理去。”两公子没奈何。杨执中走进书房席上,一五一十说了。权勿用红著脸道:“真是真,假是假!我就同他去,怕甚么!”两公子走进来,不肯改常,说了些不平的话;又奉了两杯别酒,取出两封银子送作盘程。两公子送出大门,叫仆人替他拿了行李,打躬而别。那两个差人见他出了娄府,两公子已经进府,就把他一条链子锁去了。
两公子因这两番事后,觉得意兴稍减,吩咐看门的:“但有生人相访,且回他到京去了。”自此,闭门整理家务。不多几日,蘧公孙来辞,说蘧太守有病,要回嘉兴去侍疾。两公子听见,便同公孙去侯姑丈。及到嘉兴,蘧太守已是病得重了,看来是个不起之病。公孙传著太守之命,讬两公子替他接了鲁小姐回家。两公子写信来家,打发婢子去说。鲁夫人不肯。小姐明于大义,和母亲说了,要去侍疾。此时采蘋已嫁人去了,只有双红一个丫头做了赠嫁。叫两只大船,全副妆奁都搬在船上。来嘉兴,太守已去世了。公孙承重。鲁小姐上侍孀姑,下理家政,井井有条,亲戚无不称羡。娄府两公子候治丧已过,也回湖州去了。
公孙居丧三载,因看见两个表叔半世豪举,落得一场扫兴,因把这做名的心也看淡了,诗话也不刷印送人了。服阕之后,鲁小姐头胎生的个小儿子,已有四岁了。小姐每日拘著他在房里讲《四书》,读文章。公孙也在傍指点。却也心里想在学校中相与几个考高等的朋友谈谈举业,无奈嘉兴的朋友都知道公孙是个作诗的名士,不来亲近他。公孙觉得没趣。那日打从街上走过,见一个新书店里贴著一张整红纸的报帖,上写道:“木坊敦请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乡会墨程。凡有同门录及殊卷赐顾者,幸认嘉兴府大街文海楼书坊不误。”
公孙心里想道:“这原来是个选家,何不来拜他一拜?……”急到家换了衣服,写个“同学教弟”的帖子,来到书坊,问道:“这里是马先生下处?”店里人道:“马先生在楼上。”因喊一声道:“马二先生,有客来拜。”楼上应道:“来了。”于是走下楼来。公孙看那马二先生时,身长八尺,形容甚伟,头带方巾,身穿蓝直裰,脚下粉底皂靴,面皮深黑,不多几根鬍子。相见作揖让坐。马二先生看了帖子,说道:“尊名向在诗上见过,久仰,久仰!”公孙道:“先生来操选政,乃文章山斗,小弟仰慕,晋谒已迟。”店里捧出茶来吃了。公孙又道:“先生便是处州学?想是高补过的?”马二先生道:“小弟补廪二十四年,蒙历任宗师的青目,共考过六七个案首,只是科场不利,不胜惭愧!”公孙道:“遇合有时,下科一定是抡元无疑的了。”说了一会,公孙告别。马二先生问明了住处,明日就来回拜。公孙回家向鲁小姐说:“马二先生明日来拜。他是个举业当行,要备个饭留他。”小姐欣然备下。
次早,马二先生换了大衣服,写了回帖,来到蘧府。公孙迎接进来,说道:“我两人神交已久,不比泛常。今蒙赐顾,宽坐一坐,小弟备个家常饭,休嫌轻慢。”马二先生听罢欣然。公孙问道:“尊选程墨,是哪一种文章为主?”马二先生道:“文章总以理法为主,任他风气变,理法总是不变。所以本朝洪、永是一变,成、宏又是一变,细看来,理法总是一般。大约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,尤不可带词赋气。带注疏气不过失之于少文采,带词赋气便有碍于圣贤口气。所以词赋气尤在所忌。”公孙道:“这是作文章;请问批文章是怎样个道理?”马二先生道:“也全是不可带词赋气。小弟每常见前辈批语,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,被那些后生们看见,便要想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,便要坏了心术。古人说得好:‘作文之心如人目’凡人目中,尘土屑固不可有,即金玉屑又是著得的么?所以小弟批文章,总是采取《语类》、《或间》上的精语。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,不肯苟且下笔,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,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,才为有益。将来拙选告成,送来细细请教。”说著,里面捧出饭来。果是家常餚馔:一碗燉鸭,一碗煮鸡,一尾鱼,一大碗煨的稀烂的猪肉。马二先生食量颇高,举起箸来向公孙道:“你我知己相逢,不做客套。这鱼且不必动,倒是肉好。”当下吃了四碗饭,将一大碗烂肉吃得乾乾净净。里面听见,又添出一碗来;连汤都吃完了。抬开桌子。啜茗清谈。
马二先生问道:“先生名门,又这般大才,久已该高发了,因甚困守在此?”公孙道:“小弟因先君见背的早,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务,所以不曾致力于举业。”马二先生道:“你这就差了。举业二字,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。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,那时用‘言扬行举’做官;故孔子只讲得个‘言寡尤,行寡悔,禄在其中’,这便是孔子的举业。讲到战国时,以游说做官;所以孟子历说齐梁,这便是孟子的举业。到汉朝用‘贤良方正’开科;所以公孙弘、董仲舒,举贤良方正,这便是汉人的举业。到唐朝用诗赋取士;他们若讲孔孟的话,就没有官做了,所以唐人都会作几句诗,这便是唐人的举业。到宋朝又好了,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;所以程朱就讲理学,这便是宋人的举业。到本朝用文章取士,这是极好的法则。就是夫子在而今,也要念文章,做举业,断不讲那‘言寡尤,行寡悔’的话。何也?就日日讲究‘言寡尤,行寡悔’,哪个给你官做?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。”一席话,说得蘧公孙如梦方醒。又留他吃了晚饭,结为性命之交,相别而去。自此,日日往来。
那日在文海楼,彼此会著,看见刻的墨卷上目录摆在桌上,上写著“历科墨卷持运”,下面一行刻著“处州马静纯上氏评选”。蘧公孙笑著向他说道:“请教先生,不知尊选上面可好添上小弟一个名字,与先生同选,以附骥尾?”马二先生正色道:“这个是有个道理的。站封面亦非容易之事。就是小弟,全亏几十年考校的高,有些虚名,所以他们来请。难道先生这样大名还站不得封面?只是你我两个,只可独站,不可合站。其中有个缘故。”蘧公孙道:“是何缘故?”马二先生道:“这事不过是名利二者。小弟一不肯自己坏了名,自认做趋利。假若把你先生写在第二名,那些世俗人就疑惑刻资出自先生,小弟岂不是个利徒了?若把先生写在第一名,小弟这数十年虚名,岂不都是假的了?还有个反面文章是如此算计。先生自想,也是这样算计。”说著,坊里捧出先生的饭来,一碗熝青菜,两个小菜碟。马二先生道:“这没菜的饭,不好留先生用,奈何?”蘧公孙道:“这个何妨?但我晓得长兄先生也是吃不惯素饭的,我这里带的有银子。”忙取出一块来,叫店主人家的二汉买了一碗熟肉来。
两人同吃了,公孙别去;在家里,每晚同鲁小姐课子到三四更鼓,或一天遇著那小儿子书背不熟,小姐就要督责他念到天亮,倒先打发公孙到书房里去睡。双红这小丫头在傍递茶递水,极其小心。他会念诗,常拿些诗来求讲。公孙也略替他讲讲,因心里喜他殷勤,就把收的王观察的个旧枕箱,把与他盛花儿针线,又无意中把遇见王观察这一件事向他说了。不想宦成这奴才小时同他有约,竟大胆走到嘉兴,把这丫头拐了去。公孙知道,大怒,报了秀水县,出批文拿了回来。两口子看守在差人家,央人来求公孙,情愿出几十两银子与公孙做丫头的身价,求赏与他做老婆。公孙断然不依。差人要带著宦成回官,少不得打一顿板子,把丫头断了回来;一回两回诈他的银子。
宦成的银子使完,衣服都当尽了。那晚在差人家,两口子商议,要把这个旧枕箱拿出去卖几十个钱来买饭吃。双红是个丫头家,不知人事,向宦成说道:“这箱子是一位做大官的老爷的,想是值的银子多。几十个钱卖了,岂不可惜?”宦成问:“是蘧老爷的?是鲁老爷的?”丫头道:“都不是。说这官比蘧太爷的官大多著哩。我也是听见姑爷说:这是一位王太爷,就接蘧太爷南昌的任。后来这位王太爷做了不知多大的官,就和宁王相与。宁王日夜要想杀皇帝,皇帝先把宁王杀了,又要杀这王太爷。王太爷走到浙江来,不知怎的,又说皇帝要他这个箱子。王太爷不敢带在身边走,恐怕搜出来,就交与姑爷。姑爷放在家里闲著,借与我盛些花,不晓得我带了出来。我想皇帝都想要的东西,不知是值多少钱?你不见箱子里还有王太爷写的字在上?”宦成道:“皇帝也未必是要他这个箱子,必有别的缘故。这箱子能值几文!”那差人一脚把门踢开,走进来骂道:“你这倒运鬼!放著这样大财不发,还在这里受瘟罪!”宦成道:“老爷,我有甚么财发?”差人道:“你这痴孩子!我要传授了,便宜你的狠哩!老婆白白送你,还可以发得几百银子财!你须要大大的请我,将来银子同我平分,我才和你说。”宦成道:“只要有银子。平分是罢了,请是请不起的;除非明日卖了枕箱子请老爷。”差人道:“卖箱子?还了得!就没戏唱了!你没有钱我借钱给你。不但今日晚里的酒钱,从明日起,要用同我商量。我替你设法了来,总要加倍还我。”又道:“我竟在里面扣除,怕你拗到哪里去!”差人即时拿出二百文,买酒买肉,同宦成两口子吃,算是借与宦成的,记一笔账在那里。吃著,宦成问道:“老爹说我有甚么财发?”差人道:“今日且吃酒,明日再说。”当夜猜三划五,吃了半夜,把二百文都吃完了。
宦成这奴才吃了个尽醉,两口子睡到日中还不起来。差人已是清晨出门去了,寻了一个老练的差人商议,告诉他如此这般:“事还是竟弄破了好;还是‘开弓不放箭’,大家弄几个钱有益?”被老差人一口大啐道:“这个事都讲破!破了还有个大风?如今只是闷著同他讲,不怕他不拿出钱来!还亏你当了这几十年的门户!利害也不晓得!遇著这样事还要讲破!破你娘的头!”骂的这差人又羞又喜,慌跑回来。见宦成还不曾起来,说道:“好快活!这一会像两个狗恋著!快起来和你说话!”宦成慌忙起来,出了房门。差人道:“和你到外边去说话。”两人拉著手,到街上一个僻静茶室里坐下。差人道:“你这呆孩子,只晓得吃酒吃饭,要同女人睡觉!放著这样一主大财不会发,岂不是‘如入宝山空手回’?”宦成道:“老爹指教便是。”差人道:“我指点你,你却不要‘过了庙不下雨’。”说著,一个人在门首过,叫了差人一声“老爹”,走过去了。差人见那人出神,叫宦成坐著,自己悄悄尾了那人去。只听得那人口里抱怨道:“白白给他打了一顿,却是没有伤,喊不得冤,待要自己做出伤来,官府又会验的出。”差人悄悄的拾了一块砖头,凶神的走上去把头一打,打了一个大洞,那鲜血直流出来。那人吓了一跳,问差人道:“这是怎的?”差人道:“你方才说没有伤,这不是伤么?又不是自己弄出来的!不怕老爷会验!还不快去喊冤哩!”那人到著实感激,谢了他,把那血用手一抹,涂成一个血脸,往县前喊冤去了。宦成站在茶室门口望,听见这些话,又学了一个乖。差人回来坐下,说道:“我昨晚听见你当家的说,枕箱是那王太爷的。王太爷降了宁王,又逃走了,是个钦犯,这箱子便是个钦赃。他家里交结钦犯,藏著钦赃,若还首出来,就是杀头充军的罪,他还敢怎样你!”宦成听了他这一席话,如梦方醒,说道:“老爹,我而今就写呈去首。”差人道:“呆兄弟,这又没主意了。你首了,就把他一家杀个精光,与你也无益,弄不著他一个钱。况你又同他无雠。如今只消串出个人来吓他一吓,吓出几百两银子来,把丫头白白送你做老婆,不要身价,这事就罢了。”宦成道:“多谢老爹费心。如今只求老爹替我做主。”差人道:“你且莫慌。”当下还了茶钱,同走出来。差人嘱付道:“这话到家,在丫头跟前,不可露出一字。”宦成应诺了。从此,差人借了银子,宦成大酒大肉,且落得快活。
蘧公孙催著回官,差人只腾挪著混他,今日就说明日,明日就说后日,后日又说再迟三五日。公孙急了,要写呈子告差人。差人向宦成道:“这事却要动手了!”因问:“蘧小相平日可有一个相厚的人?”宦成道:“这却不知道。”回去问丫头。丫头道:“他在湖州相与的人多,这里却不曾见。我只听得有个书店里姓马的来往了几次。”宦成将这话告诉差人。差人道:“这就容易了。”便去寻代书写下一张出首叛逆的呈子,带在身边,到大街上一路书店问去。问到文海楼,一直进去请马先生说话。马二先生见是县里人,不知何事,只得邀他上楼坐下。差人道:“先生一向可同做南昌府的蘧家蘧小相儿相与?”马二先生道:“这是我极好的弟兄。头翁,你问他怎的?”差人两边一望道:“这里没有外人么?”马二先生道:“没有。”把座子移近跟前,拿出这张呈子来与马二先生看,道:“他家竟有这件事。我们公门里好修行,所以通个信给他,早为料理,怎肯坏这个良心?”马二先生看完,面如土色,又问了备细,向差人道:“这事断断破不得。既承头翁好心,千万将呈子捺下。他却不在家,到坟上修理去了,等他来时商议。”差人道:“他今日就要递。这是犯关节的事,谁人敢捺?”马二先生慌了道:“这个如何了得!”差人道:“先生,你一个‘子曰行’的人,怎这样没主意?自古‘钱到公事办,火到猪头烂’。只要破些银子,把这枕箱买了回来,这事便罢了,”马二先生拍子道:“好主意!”当下锁了楼门,同差人到酒店里,马二先生做东,大盘大碗请差人吃著,商议此事。
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通都大邑,来了几位选家;僻壤穷乡,出了一尊名士。毕竟差人要多少银子赎这枕箱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
话说马二先生在酒店里同差人商议要替蘧公孙赎枕箱。差人道:“这奴才手里拿著一张首呈,就像拾到了有利的票子。银子少了,他怎肯就把这钦赃放出来?极少也要三二百银子。还要我去拿话吓他:‘这事弄破了,一来,与你无益;二来钦案官司,过司由院,一路衙门,你都要跟著走。你自己算计,可有这些闲钱陪著打这样的恶官司?’是这样吓他。他又见了几个冲心的钱,这事才得了。我是一片本心,特地来报信。我也只愿得无事,落得‘河水不洗船’;但做事也要‘打蛇打七寸’才妙。你先生请上裁。”马二先生摇头道:“二三百两是不能。不要说他现今不在家,是我替他设法,就是他在家里,虽然他家太爷做了几任官,而今也家道中落,哪里一时拿得许多银子出来?”差人道:“既然没有银子,他本人又不见面,我们不要耽误他的事,把呈子丢还他,随他去闹罢了。”马二先生道:“不是这样说。你同他是个淡交,我同他是深交,眼睁睁看他有事,不能替他掩下来,这就不成个朋友了。但是要做得来。”差人道:“可又来!你要做得来,我也要做得来!”马二先生道:“头翁,我和你从长商议,实不相瞒,在此选书,东家包我几个月,有几两银子束修,我还要留著些用。他这一件事,劳你去和宦成说,我这里将就垫二三十两银子把与他,他也只当是拾到的,解了这个冤家罢。”差人恼了道:“这个正合著古语,‘瞒天讨价,就地还钱!’我说二三百银子,你就说二三十两!‘戴著斗笠亲嘴,差著一帽子’!怪不得人说你们‘诗云子曰’的人难讲话!这样看来,你好像‘老鼠尾巴上害癤子,出脓也不多’!倒是我多事,不该来惹这婆子口舌!”说罢,站起身来谢了扰,辞别就往外走。
马二先生拉住道:“请坐再说,急怎的?我方才这些话,你道我不出本心么?他其实不在家,我又不是先知了风声,把他藏起,和你讲价钱。况且你们一块土的人,彼此是知道的。蘧公孙是甚么慷慨脚色,这宗银子知道他认不认,几时还我。只是由著他弄出事来,后日懊悔迟了。总之,这件事,我也是个傍人。你也是个傍人,我如今认些晦气,你也要极力帮些,一个出力,一个出钱,也算积下一个莫大的阴功。若是我两人先参差著,就不是共事的道理了。”差人道:“马老先生,而今这银子我也不问是你出,是他出,你们原是‘毡袜裹脚靴’。但须要我效劳的来。老实一句,‘打开板壁讲亮话’,这事一些半些,几十两银子的话,横竖做不来,没有三百,也要二百两银子,才有商议。我又不要你十两五两,没来由把难题目把你做怎的?”马二先生见他这话说顶了真,心里著急道:“头翁,我的束修其实只得一百两银子,这些时用掉了几两,还要留两把作盘费到杭州去。挤的乾乾净净,抖了包,只挤得出九十二两银子来,一釐也不得多。你若不信,我同你到下处去拿与你看。此外行李箱子内,听凭你搜。若搜出一钱银子来,你把我不当人。就是这个意思,你替我维持去。如断然不能,我也就没法了,他也只好怨他的命。”差人道:“先生,像你这样血心为朋友,难道我们当差的心不是肉做的?自古山水尚有相逢之日,岂可人不留个相与?只是这行瘟的奴才头高,不知可说得下去?”又想一想道:“我还有个主意,又合著古语说‘秀才人情纸半张。’现今丫头已是他拐到手了,又有这些事,料想要不回来,不如趁此就写一张婚书,上写收了他身价银一百两。合著你这九十多,不将有二百之数?这分明是有名无实的,却塞得住这小廝的嘴。这个计较何如?”马二先生道:“这也罢了,只要你做得来。这一张纸何难?我就可以做主。”
当下说定了,店里会了账,马二先生回到下处候著。差人假作去会宦成,去了半日,回到文海楼。马二先生接到楼上。差人道:“为这件事,不知费了多少唇舌!那小奴才就像我求他的,定要一千八百的乱说,说他家值多少就该给他多少。落后我急了,要带他回官,说:‘先问了你这奸拐的罪,回过老爷,把你纳在监里,看你到哪里去出首!’他才慌了,依著我说。我把他枕箱先赚了来,现放在楼下店里。先生快写起婚书来,把银子兑清,我再打一个稟帖,销了案,打发这奴才走清秋大路,免得又生出枝叶来。”马二先生道:“你这赚法甚好。婚书已经写下了。”随即同银子交与差人。差人打开看,足足九十二两,把箱子拿上楼来交与马二先生,拿著婚书、银子,去了。回到家中,把婚书藏起,另外开了一篇细账,借贷吃用,衙门使费,共开出七十多两,只剩了十几两银子递与宦成。宦成嫌少,被他一顿骂道:“你奸拐了人家使女,犯著官法,若不是我替你遮盖,怕老爷不会打折你的狗腿!我倒替你白白的骗一个老婆,又骗了许多银子,不讨你一声知感,反问我找银子!来!我如今带你去回老爷,先把你这奸情事打几十板子,丫头便传蘧家领去,叫你吃不了的苦,兜著走!”宦成被他骂得闭口无言,忙收了银子,千恩万谢,领著双红,往他州外府寻生意去了。
蘧公孙从坟上回来,正要去问差人,催著回官;只见马二先生来候,请在书房坐下,问了些坟上的事务,慢慢说到这件事上来。蘧公孙初时还含糊。马二先生道:“长兄,你这事还要瞒我么?你的枕箱现在我下处楼上。”公孙听见枕箱,脸便飞红了。马二先生遂把差人怎样来说,我怎样商议,后来怎样怎样:“我把选书的九十几两银子给了他,才买回这个东西来,而今幸得平安无事。就是我这一项银子,也是为朋友上一时激于意气,难道就要你还?但不得不告诉你一遍。明日叫人到我那里把箱子拿来,或是劈开了,或是竟烧化了,不可再留著惹事。”公孙听罢,大惊,忙取一把椅子放在中间,把马二先生捺了坐下,倒身拜了四拜。请他坐在书房里,自走进去,如此这般,把方才这些话说与乃眷鲁小姐,又道:“像这样的才是斯文骨肉朋友,有意气!有肝胆!相与了这样正人君子,也不枉了!像我娄家表叔结交了多少人,一个个出乖露丑,若听见这样话,岂不羞死!”鲁小姐也著实感激,备饭留马二先生吃过,叫人跟去将箱子取来毁了。
次日,马二先生来辞别,要往杭州。公孙道:“长兄先生,才得相聚,为甚么便要去?”马二先生道:“我原在杭州选书。因这文海楼请我来选这一部书,今已选完,在此就没事了。”公孙道:“选书已完,何不搬来我小斋住著,早晚请教?”马二先生道:“你此时还不是养客的时候。况且杭州各书店里等著我选考卷,还有些未了的事,没奈何,只得要去。倒是先生得闲来西湖上走走。那西湖山光水色,颇可以添文思。”公孙不能相强,要留他办酒席饯行。马二先生道:“还要到别的朋友家告别。”说罢,去了。公孙送了出来。到次日,公孙封了二两银子,备了些薰肉小菜,亲自到文海楼来送行,要了两部新选的墨卷回去。
马二先生上船,一直来到断河头,问文瀚楼的书坊,乃是文海楼一家,到那里去住。住了几日,没有甚么文章选,腰里带了几个钱,要到西湖上走走。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!且不说那灵隐的幽深,天竺的清雅;只这出了钱塘门,过圣因寺,上了苏堤,中间是金沙港,转过去就望见雷峰塔,到了净慈寺,有十多里路,真乃五步一楼,十步一阁。一处是金粉楼台,一处是竹篱茅舍;一处是桃柳争妍,一处是桑麻遍野。那些卖酒的青帘高飏,卖茶的红炭满炉,士女游人,络绎不绝,真不数“三十六家花酒店,七十二座营弦楼”。
马二先生独自一个,带了几个钱,步出钱塘门,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,到西湖沿上牌楼跟前坐下。见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来烧香的,都梳著挑鬓头,也有穿蓝的,也有穿青绿衣裳的,年纪小的都穿些红紬单裙子;也有模样生的好些的,都是一个大团白脸,两个大高颧骨;也有许多疤、麻、疥、癩的。一顿饭时,就来了有五六船。那些女人后面都跟著自己的汉子,掮著一把伞,手里拿著一个衣包,上了岸,散往各庙里去了。马二先生看了一遍,不在意里,起来又走了里把多路。望著湖沿上接连著几个酒店,挂著透肥的羊肉,柜檯上盘子里盛著滚热的蹄子、海参、糟鸭、鲜鱼,锅里煮著餛飩,蒸笼上蒸著极大的馒头。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,喉咙里嚥唾沫,只得走进一个面店,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。肚里不饱,又走到间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,买了两个钱处片嚼嚼,倒觉得有些滋味。吃完了出来,看见西湖沿上柳阴下系著两只船。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:一个脱去元色外套,换了一件水田披风;一个脱去天青外套,换了一件玉色绣的八团衣服;一个中年的脱去宝蓝缎衫,换了一件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。那些跟从的女客,十几个人,也都换了衣裳。这三位女客,一位跟前一个丫鬟,手持黑纱团香扇替他遮著日头,缓步上岸。那头上珍珠的白光,直射多远,裙上环珮,叮叮噹噹的向。马二先生低著头走了过去,不曾仰视。往前走过了六桥,转个弯,便像些村乡地方,又有人家的棺材厝基,中间走了一二里多路,走也走不清,甚是可厌。
马二先生欲待回家,遇著一走路的,问道:“前面可还有好玩的所在?”那人道:“转过去便是净慈、雷峰,怎么不好玩?”马二先生又往前走。走到半里路,见一座楼台盖在水中间,隔著一道板桥。马二先生从桥上走过去,门口也是个茶室,吃了一碗茶。里面的门锁著。马二先生要进去看,管门的问他要了一个钱,开了门,放进去。里面是三间大楼。楼上供的是仁宗皇帝的御书。马二先生吓了一跳,慌忙整一整头巾,理一理宝蓝直裰,在靴桶内拿出一把扇子来当了笏板,恭恭敬敬,朝著楼上扬尘舞蹈,拜了五拜。拜毕起来,定一定神,照旧在茶桌子上坐下。傍边有个花园,卖茶的人说是布政司房里的人在此请客,不好进去。那厨房却在外面。那热汤汤的燕窝、海参,一碗碗在跟前捧过去。马二先生又羡慕了一番。出来过了雷峰,远远望见高高下下,许多房子,盖著琉璃瓦,曲曲折折,无数的朱红栏杆。马二先生走到跟前,看见一个极高的山门,一个直匾,金字,上写著:“敕赐净慈禅寺”。山门傍边一个小门。马二先生走了进去,一个大宽展的院落,地下都是水磨的砖。才进二道山门,两边廊上都是几十层极高的阶级。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客,成群逐队,里里外外,来往不绝,都穿的是锦绣衣服。风吹起来,身上的香一阵阵的扑人鼻子。马二先生身子又长,戴一顶高方巾,一幅乌黑的脸,捵著个肚子,穿著一双厚底破靴,横著身子乱跑,只管在人窝子里撞。女人也不看他,他也不看女人。前前后后跑了一交,又出来坐在那茶亭内,上面一个横匾,金书“南屏”两字,吃了一碗茶。柜上摆著许多碟子:橘饼、芝麻糖、粽子、烧饼、处片、黑枣、煮栗子。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,不论好歹,吃了一饱。马二先生也倦了,直著脚,跑进清波门。到了下处,关门睡了。因为走多了路,在下处睡了一天。
第三日起来,要到城隍山走走。城隍山就是吴山,就在城中。马二先生走不多远,已到了山脚下。望著几十层阶级,走了上去,横过来又是几十层阶级,马二先生一气走上,不觉气喘。看见一个大庙门前卖茶,吃了一碗。进去见是吴相国伍公之庙。马二先生作了个揖,逐细的把匾联看了一遍。又走上去,就像没有路的一般。左边一个门,门上钉著一个匾,匾上“片石居”三个字,里面也想是个花园,有些楼阁。马二先生步了进去,看见窗棂关著。马二先生在门外望里张了一张,见几个人围著一张桌子,摆著一座香炉,众人围著,像是请仙的意思。马二先生想道:“这是他们请仙判断功名大事,我也进去问一问。”站了一会,望见那人磕头起来。傍边人道:“请了一个才女来了。”马二先生听了暗笑。又一会,一个问道:“可是李清照?”又一个问道:“可是苏若兰?”又一个拍手道:“原来是朱淑贞!”马二先生道:“这些甚么人?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,我不如去罢。”又转过两个弯,上了几层阶级,只见平坦的一条大街。左边靠著山,一路有几个庙宇。右边一路,一间一间的房子,都有两进。屋后一进,窗子大开著,空空阔阔,一眼隐隐望得见钱塘江。那房子:也有卖酒的,也有卖耍货的,也有卖饺儿的,也有卖面的,也有卖茶的,也有测字算命的。庙门口都摆的是茶桌子,这一条街,单是卖茶就有三十多处,十分热闹。
马二先生正走著,见茶舖子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招呼他吃茶。马二先生别转头来就走,到间壁一个茶室泡了一碗茶。看见有卖的蓑衣饼,叫打了十二个钱的饼吃了,略觉有些意思。走上去,一个大庙,甚是巍峨,便是城隍庙。他便一直走进去,瞻仰了一番。过了城隍庙,又是一个弯,又是一条小街。街上酒楼、面店都有,还有几个簇新的书店。店里帖著报单,上写:“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《三科程墨持运》于此发卖。”马二先生见了欢喜,走进书店坐坐,取过一本来看,问个价钱,又问:“这书可还行?”书店人道:“墨卷只行得一时,哪里比得古书。”马二先生起身出来,因略歇了一歇脚,就又往上走。过这一条街,上面无房子了,是极高的个山冈。一步步去走到山冈上,左边望著钱塘江,明明白白。那日江上无风,水平如镜。过江的船,船上有轿子,都看得明白。再走上些,右边又看得见西湖。雷峰一带、湖心亭都望见。那西湖里打鱼船,一个一个,如小鸭子浮在水面。马二先生心旷神怡,只管走了上去,又看见一个大庙门前摆著茶桌子卖茶。马二先生两脚酸了,且坐吃茶。吃著,两边一望,一边是江,一边是湖,又有那山色一转围著,又遥见隔江的山,高高低低,忽隐忽现。马二先生叹道:“真乃载华岳而不重,振河海而不洩,万物载焉!”吃了两碗茶,肚里正饿,思量要回去路上吃饭。恰好一个乡里人捧著许多荡面薄饼来卖,又有一篮子煮熟的牛肉。马二先生大喜,买了几十文饼和牛肉,就在茶桌子上尽兴一吃。吃得饱了,自思趁著饱再上去。
走上一箭多路,只见左边一条小径,莽榛蔓草,两边拥塞。马二先生照著这条路走去,见那玲珑怪石,千奇万状。钻进一个石罅,见石壁上多少名人题咏,马二先生也不看他。过了一个小石桥,照著那极窄的石磴走上去,又是一座大庙。又有一座石桥,甚不好走。马二先生攀藤附葛,走过桥去,见是个小小的祠宇,上有匾额,写著:“丁仙之祠”。马二先生走进去,见中间塑一个仙人,左边一个仙鹤,右边竖著一座二十个字的碑。马二先生见有签筒,思量:“我困在此处,何不求个签问问吉凶?”正要上前展拜,只听得背后一人道:“若要发财,何不问我?”马二先生回头一看,见祠门口立著一个人,身长八尺,头戴方巾,身穿茧紬直裰,左手自理著腰里丝绦,右手拄著龙头枴杖,一部大白鬚,直垂过脐,飘飘有神仙之表。
只因遇著这个人,有分教:慷慨仗义,银钱去而复来;广结交游,人物久而愈盛。毕竟此人是谁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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