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十三 杨抽马甘请杖 富家郎浪受惊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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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诗云:

  敕使南来坐画船,袈裟犹带御炉烟。无端撞着曹公相,二十皮鞭了宿缘。

  这四句诗,乃是国朝永乐年间少师姚广孝所作。这个少师,乃是僧家出身,法名道衍,本贯苏州人氏。他虽是个出家人,广有法术,兼习兵机,乃元朝刘秉忠之流。太祖分封诸王,各选一高僧伴送之国。道衍私下对燕王说道:“殿下讨得臣去作伴,臣当送一顶白帽子与大王戴。”“白”字加在“王”字上,乃是个“皇”字。他藏着哑谜,说道辅佐他做皇帝的意思。燕王也有些晓得他不凡,果然面奏太祖,讨了他去。后来赞成靖难之功,出师胜败,无不未卜先知。燕兵初起时,燕王问他利钝如何,他说:“事毕竟成,不过费(废)得两日工夫。”后来败于东昌,方晓得“两日”是个“昌”字。他说道:“此后再无阻了。”果然屡战屡胜,燕王直正大位,改元永乐。道衍赐名广孝,封至少师之职。虽然受了职衔,却不肯留发还俗,仍旧光着个头,穿着蟒龙玉带,长安中出入。文武班中,晓得是他佐命功臣,谁不钦敬?

  一日,成祖皇帝御笔亲差他到南海普陀落伽山进香。少师随坐了几号大样官船,从长江中起行。不则数日,来到苏州码头上,湾船在姑苏馆驿河下。苏州是他父母之邦,他有心要上岸观看风俗,比旧同异如何。屏去从人,不要跟随,独自一个,穿着直裰在身,只做野僧打扮。从胥门走进街市上来行走。

  正在看玩之际,忽见喝道之声远远而来。市上人虽不见十分惊惶,却也各自走开在两边了让他。有的说是管粮曹官人来了。少师虽则步行,自然不放他在眼里的,只在街上摇摆不避。须臾之间,那个官人看看抬近轿前。皂快人等高声喝骂道:“秃驴怎不回避?”少师只是微微冷笑。就有两个应捕把他推来抢去。少师口里只说得一句,道:“不得无理!我怎么该避你们的?”应捕见他不肯走开,道是冲了节,一把拿住。只等轿到面前,应捕口禀道:“一个野僧冲道。拿了,听候发落。”轿上那个官人问道:“你是那里野和尚,这等倔强?”少师只不做声。那个官人大怒,喝教:“拿下打着!”众人喏了一声,如鹰拿燕雀,把少师按倒在地,打了二十板。少师再不分辨,竟自忍受了。

  才打得完,只见府里一个承差同一个船上人飞也似跑来道:“那里不寻得少师爷到,却在这里!”众人惊道:“谁是少师爷?”承差道:“适才司道府县各爷,多到钦差少师姚老爷船上迎接。说着了小服,从胥门进来了。故此同他船上水手,急急赶来。各位爷多在后面来了。你们何得在此无理?”众人见说,大惊失色,一哄而散。连抬那官人的轿夫,把个官来撇在地上了,丢下轿子,恨不爷娘多生两只脚,尽数跑了。刚刚剩下得一个官人在那里。

  原来这官人姓曹,是吴县县丞。当下承差将出绳来,把县丞拴下,听候少师发落。

  须臾,守巡两道、府县各官多来迎接,把少师簇拥到察院衙门里坐了。各官挨次参见已毕。承差早已各官面前禀过少师被辱之事,各官多跪下待罪,就请当面治曹县丞之罪。少师笑道:“权且寄府狱中,明日早堂发落。”当下把县丞带出,监在府里。各官别了出来,少师是晚即宿于察院之中。

  次早开门,各官又进见。少师开口问道:“昨日那位孟浪的官人在那里?”各官禀道:“见监府狱。未得钧旨,不敢造次。”少师道:“带他进来。”各官道是此番曹县丞必不得活了,曹县丞也道性命只在霎时,战战兢兢,随着解人,膝行到庭下,叩头请死。少师笑对各官道:“少年官人不晓事。即如一个野僧在街上行走,与你何涉?定要打他!”各官多道:“这是有眼不识泰山,罪应万死。只求老大人自行诛戮,赐免奏闻,以宽某等失于简察之罪,便是大恩了。”少师笑嘻嘻的,袖中取出一个柬帖来,与各官看,即是前诗四句。各官看罢,少师哈哈大笑道:“此乃我前生欠下他的。昨日微服闲步,正要完这夙债。今事已毕,这官人原没什么罪过,各请安心做官罢了。学生也再不提起了。”众官尽叹伏少师有此等度量!却是少师是晓得过去未来事的,这句话必非混帐之语。

  看官若不信,小子再说宋时一个奇人,也要求人杖责了前欠的;已有个榜样过了。这人却有好些奇处。听小子慢慢说来,做回正话。

  从来有奇人,其术堪玩世。一切真实相,仅足供游戏。

  话说宋朝蜀州江源有一个奇人,姓杨,名望才,字希吕。自小时节,不知在那里遇了异人,得了异书,传了异术。七八岁时在学堂中,便自跷蹊作怪。专一聚集一班学生,耍他舞仙童,跳神鬼,或扮个《刘关张三战吕布》,或扮个《尉迟恭单鞭夺槊》,口里不知念些什么,任凭随心搬演,那些村童无不一一按节跳舞,就像教师教成了一般的。旁观着实好看。及至舞毕,问那些童子,毫厘不知。

  一日,同学的有钱数百文在书笥中,并没人知道。杨生忽地向他借起钱来,同学的推说没有。杨生便把手指掐道:“你的钱有几百几十几文,见在笥中,如何赖道没有?”众学生不信,群然启那同学的书笥看,果然一文不差。于是传将开去,尽道杨家学生有稀奇术数。年纪渐大,长成得容状丑怪,双目如鬼,出口灵验。远近之人多来请问吉凶休咎,百发百中。因为能与人抽简禄马,川中起他一个诨名,叫做杨抽马。但是经过抽马说的,近则近应,远则远应,正则正应,奇则奇应。且略述他几桩怪异去处:

  杨家住居南边,有大木一株,荫蔽数丈。忽一日写个帖子出去,贴在门首道:

  “明日午未间,行人不可过此,恐有奇祸。”

  有人看见,传说将去道:“抽马门首,有此帖子。”多来争看。看见了的,晓得抽马有些古怪,不敢不信。相戒明日午未时候切勿从他门首来走。果然到了其期,那株大木忽然摧仆下来,盈塞街市。两旁房屋,略不少损。这多是杨抽马魇样过了,所以如此。又恐怕人不知道,失误伤犯,故此又先通示,得免于祸。若使当时不知,在街上摇摆时节,不好似受了孙行者金箍棒一压,一齐做了肉饼了?

  又常持缣帛入市货卖。那买的接过手量着,定是三丈四丈长的,价钱且是相应。买的还要讨他便宜,短少些价值,他并不争论。及至买成,叫他再量量看,出得多少价钱,原只长得多少。随你是量过几丈的,价钱只有尺数,那缣也就只有几尺长了。

  出去拜客,跨着一匹骡子,且是雄健。到了这家门内,将骡系在庭柱之下。宾主相见,茶毕,推说别故暂出,不牵骡去。骡初时叫跳不住。去久不来,骡亦不作声,看看缩小。主人怪异,仔细一看,乃是纸剪成的。

  四川制置司有三十年前一宗案牍,急要对勘。年深尘积,不知下落。司中吏胥徬徨终日,竟无寻处。有人教他请问杨抽马,必知端的。吏胥来问,抽马应声答道:“在某屋某柜第几沓下。”依言去寻,果然即在那里翻出来。

  一日,眉山琛禅师造门相访,适有乡客在座。那乡客新得一马,黑身白鼻,状颇骏异。杨抽马见了道:“君此马不中骑,只该送与我罢了。君若骑它,必有不利之处。”乡客大怒道:“先生造此等言语,意欲吓骗吾马。吾用钱一百千买来的,乘坐未久,岂肯轻为你赚去么?”抽马笑道:“我好意替你解此大厄,你不信我,也是你的命了。今有禅师在此为证:你明年五月二十日,宿冤当有报应,切宜记取,勿可到马房看他刍秣,又须善护左肋。直待过了此日,还可望再与你相见耳。”乡客见他说得荒唐,又且利害,越加忿怒,不听而去。到了明年此日,乡客那里还把他言语放在心上,果然亲去喂马。那匹马忽然跳跃起来,将双蹄乱踢,乡客倒地。那马见他在地上了,急向左肋用力一踹,肋骨齐断。乡客叫得一声“啊也”,连吼是吼,早已后气不接,呜呼哀哉。琛禅师问知其事,大加惊异。每向人说杨抽马灵验,这是他亲经目见的说话。

  虞丞相自荆襄召还,子公亮遣书来叩所向。抽马答书道:“得苏不得苏,半月去作同佥书。”

  其时佥书未有带同字的,虞公不信。以后守苏台,到官十五日,果然召为同佥书枢密院事。时钱处和先为佥书,故加“同”字。其前知不差如此。

  果州教授关寿卿,名耆孙。有同僚闻知杨抽马之术,央他遣一仆,致书问休咎。关仆未至,抽马先知,已在家吩咐其妻道:“快些造饭,有一关姓的家仆来了,须要待他。”其妻依言造饭。饭已熟了,关仆方来。未及进门,抽马迎着笑道:“足下不问自家事,却为别人来奔波么?”关仆惊拜道:“先生真神仙也!”其妻即将所造之饭,款待此仆。抽马答书,备言祸福而去。

  原来他这妻子姓苏,也不是平常的人。原是一个娼家女子,模样也只中中。却是拿班做势,不肯轻易见客。及至见过的客,他就评论道:“某人是好,某人是歹,某人该兴头,某人该落泊,某人有结果,某人没散场。”恰像请了一个设帐的相士一般,看了气色,是件断将出来。却面前不十分明说,背后说一两句,无不应验的。因此也名重一时,来求见的颇多。王孙公子,车马盈门。中意的晚上也留几个,及至有的往来熟了,欲要娶他,只说道:“目前之人皆非吾夫也。”后来一见杨抽马,这样丑头怪脸,偏生喜欢道:“吾夫在此了。”抽马一见苏氏,便像一向认得的一般,道:“原来吾妻混迹于此!”两下说得投机,就把苏氏娶了过来。好一似桃花女嫁了周公,家里一发的阴阳有准,祸福无差。

  杨抽马之名越加著闻。就是身不在家,只消到他门里问着,也是不差的。所以门前热闹,家里喧阗。王侯贵客,无一日没有在座上的。

  忽地一日,抽马在郡中。郡中中走出两个皂隶来,少不得是叫做张千、李万,多是认得抽马的,齐来声喏。抽马一把拉了他两人出郡门来道:“请两位到寒舍,有句要紧话相央则个。”那两个是公门中人,见说请他到家,料不是白差使,自然愿随鞭镫,跟着就行。抽马道:“两位平日所用官杖,望乞就便带了去。”张千、李万道:“到宅上去,要官杖子何用?难道要我们去打那个不成?”抽马道:“有用得着处,到彼自知端的。”张千、李万晓得抽马是个古怪的人,莫不真有什么事得做?依着言语,各掮了一条杖子,随到家来。

  抽马将出三万钱来,送与他两个。张千、李万道:“不知先生要小人那厢使唤。未曾效劳,怎敢受赐?”抽马道:“两位受了薄意,然后敢相烦。”张千、李万道:“先生且说将来。可以效得犬马的,自然奉命。”抽马走进去,唤妻苏氏出来,与两位公人相见。张千、李万不晓其意,为何出妻见子?各怀着疑心,不好做声。只见抽马与妻每人取了一条官杖,奉与张千、李万道:“在下别无相烦,止求两位牌头将此杖子,责我夫妻二人每人二十杖,便是盛情不浅。”张千、李万大惊道:“那有此话?”抽马道:“两位不要管,但依我行事,足见相爱。”张千、李万道:“且说明是什么缘故。”抽马道:“吾夫妇目下当受此杖,不如私下请牌头来,完了这业债,省得当场出丑。两位是必见许则个。”张千、李万道:“不当人子!不当人子!小人至死也不敢胡做。”抽马与妻叹息道:“两位毕竟不肯,便是数已做定,解禳不去了。有劳两位到此,虽然不肯行杖,请收了钱去。”张千、李万道:“尊赐一发出于无名。”抽马道:“但请两位收去,他日略略用些盛情就是。”张千、李万虽然推托,公人见钱,犹如苍蝇见血,一边接在手里了道:“既蒙厚赏,又道是‘长者赐,少者不敢辞’,他日有用着两小人处,水火不避便了。”两人真是无功受赏,头轻脚重,欢喜不胜而去。

  且说杨抽马平日祠神,必设六位。东边二位,空着虚座,道是神位。西边二位,却是他夫妻二人坐着作主。底下二位,每请一僧一道同坐。又不知奉的是什么神,又不从僧,又不从道,人不能测。地方人见他行事古怪,就把他祠神诡异,说是“左道惑众,论法当死,”首在郡中。郡中准词,差人捕他到官。未及讯问,且送在监里。

  狱吏一向晓得他是有手段的跷蹊作怪人,惧怕他的术法利害,不敢加上械杻,曲意奉承他。却又怕他用术逃去,没寻他处,心中甚是忧惶。抽马晓得狱吏的意思了,对狱吏道:“但请足下宽心,不必虑我。我当与妻各受刑责。其数已定,万不可逃。自当含笑受之。”狱吏道:“先生有神术,总使数该受刑,岂不能趋避?为何自来就他?”抽马道:“此魔业使然,避不过的。度过了厄,始可成道耳。”狱吏方才放下了心。果然杨抽马从容在监,并不作怪。

  郡中把他送在司理杨忱处议罪。司理晓得他是法术人,有心护庇他。免不得外观体面,当堂鞫讯一番。杨抽马不辩自己身上事,仰面对司理道:“令叔某人,这几时有信到否?可惜!可惜!”司理不知他所说之意,默然不答。只见外边一人走将进来,道是成都来的人,正报其叔讣音。司理大惊退堂,心服抽马之灵。

  其时司理有一女久病,用一医者陈生之药,屡服无效。司理私召抽马到衙,意欲问他。抽马不等开口,便道:“公女久病,陈医所用某药一毫无益的,不必服他。此乃后庭朴树中小蛇为祟。我如今不好治得,因身在牢狱,不能役使鬼神。待我受杖后,以符治之,可即平安。不必忧虑。”司理把所言对夫人说,夫人道:“说来有因。小姐未病之前,曾在后园见一条小蛇,缘在朴树上。从此心中恍惚得病起的。他既知其根由,又说能治,必有手段。快些周全他出狱,要他救治则个。”

  司理有心出脱他,把罪名改轻,说原非左道惑众死罪,不过术人妄言祸福,只问得个不应、决杖,申上郡堂去。郡守依律科断,将抽马与妻苏氏各决臀杖二十。原来那行杖的皂隶,正是前日送钱与他的张千、李万。两人各怀旧恩,又心服他前知,加意用情,手腕偷力,蒲鞭示辱而已。抽马与苏氏尽道业数该当,又且轻杖,恬然不以为意。受杖归来,立书一符,又写几字,作一封送去司理衙中,权当酬谢周全之意。司理拆开,见是一符,乃教他挂在树上的。又一红纸,有六字,写道:“明年君家有喜。”司理先把符来试挂,果然女病洒然。留下六字,看明年何喜。果然司理兄弟四人,明年俱得中选。

  抽马奇术如此类者,不一而足。独有受杖一节,说是度厄,且预先要求皂隶自行杖责解禳,及后皂隶不敢依从,毕竟受杖之时,用刑的仍是这两人,真堪奇绝。有诗为证:

  祸福从来有宿根,要知受杖亦前因。请君试看杨抽马,有术何能强避人?

  杨抽马术数高奇,语言如响,无不畏服。独有一个富家子,与抽马相交最久,极称厚善,却带一味狎玩,不肯十分敬信。抽马一日偶有些事干,要钱使用,须得二万。囊中偶乏,心里想道:“我且蒿恼一个人着。”来向富家借贷一用。富家子听言,便有些不然之色。看官听说:大凡富人,没有一个不悭吝的。惟其看得钱财如同性命一般,宝惜倍至,所以钱神有灵,甘心跟着他走。若是把来不看在心上,东手接来西手去的,触了钱神嗔怒,岂肯到他手里来?故此非悭不成富家,才是富家一定悭了。真个“说了钱,便无缘,”这富子虽与杨抽马相好,只是见他兴头有术,门面撮哄而已,忽然要与他借贷起来,他就心中起了好些歹肚肠。一则说是江湖行术之家,贪他家事,起发他的,借了出门,只当舍去了。一则说是朋友面上,就还得本钱,不好算利。一则说是借惯了手脚,常要歆动,是开不得例子的。只回道是:“家间正在缺乏,不得奉命。”抽马见他推辞,哈哈大笑道:“好替你借,你却不肯。我只教你吃些惊恐,看你借我不迭,那时才见手段哩。”自此,见富家子再不提起借钱之事。富家子自道回绝了他,甚是得意。

  偶然那一日,独自在书房中歇宿。时已黄昏人定,忽闻得叩门之声。起来开看,只见一个女子闪将入来,含颦万福道:“妾东家之女也。丈夫酒醉逞凶,横相逼逐,势不可挡。今夜已深,不可远去。幸相邻近,愿借此一宿。天未明,即当潜回家里,以待丈夫酒醒。”富家子看其模样,尽自飘逸有致,私自想道:“暮夜无知,落得留他伴寝。他说天未明就去,岂非神鬼不觉的?”遂欣然应允道:“既蒙娘子不弃,此时没人知觉,安心共寝一宵。明早即还尊府便了。”那妇人并无推拒,含笑解衣,共枕同衾,忙行云雨。

  一个孤馆寂寥,不道佳人猝至;一个夜行凄楚,谁知书舍同欢。两出无心,略觉情形忸怩;各因乍会,翻惊意态新奇。未知你弱我强,从容试看;且自抽离添坎,热闹为先。

  行事已毕,俱各困倦。睡到五更,富家子恐天色乍明,有人知道,忙呼那妇人起来。叫了两声,推了两番,既不见声响答应,又不见身子转动。心中正疑,鼻子中只闻得一阵阵血腥之气,甚是来得狠。富家子疑怪,只得起来挑明灯盏,将到床前一看,叫声:“啊也!”正是:

  分开八片顶阳骨,浇下一桶雪水来。

  你道却是怎么?原来昨夜那妇人,身首已斫做三段,鲜血横流,热腥扑鼻,恰像是才被人杀了的。

  富家子慌得只是打颤,心里道:“敢是丈夫知道,赶来杀了他?却怎不伤着我?我虽是弄了两番,有些疲倦,可也忒睡得死。同睡的人被杀了,怎一些也不知道?而今事已如此,这尸首在床,血痕狼藉,倏忽天明,他丈夫定然来这里讨人,岂不决撒?若要并叠过,一时怎能干净得?这祸事非同小可。除非杨抽马他广有法术,或者可以用什么障眼法儿,遮掩得过。须是连夜去寻他!”也不管是四更五更,日里夜里,正是慌不择路,急走出门,望着杨抽马家里乱乱撺撺跑将来。擂鼓也似敲门,险些把一双拳头敲肿了,杨抽马方才在里面答应出来道:“是谁?”富家子忙道:“是我,是我。快开了门,有话讲。”此时富家子正是:急惊风,撞着了慢郎中。

  抽马听得是他声音,且不开门,一路数落他道:“所贵朋友交厚,缓急须当相济。前日借贷些少,尚自不肯;今如此黑夜,来叫我什么干?”富家子道:“有不是处,且慢讲。快与我开开门着。”

  抽马从从容容把门开了。富家子一见抽马,且哭且拜道:“先生救我奇祸则个。”抽马道:“何事恁等慌张?”富家子道:“不瞒先生说,昨夜黄昏时分,有个邻妇投我,不合留他过夜。夜里不知何人所杀,今横尸在家。乃飞来大祸,望乞先生妙法救解。”抽马道:“事体特易。只是你不肯顾我缓急,我顾你缓急则甚?”富家子道:“好朋友!念我和你往来多时。前日偶因缺乏,多有得罪。今若救得我命,此后再不敢吝惜在先生面上了。”抽马笑道:“休得惊慌。我写一符与你拿去,贴在所卧室中,亟亟关了房门,切勿与人知道。天明开看,便知端的。”富家子道:“先生勿耍我。倘若天明开看,仍复如旧,可不误了大事?”抽马道:“岂有是理!若是如此,是我符不灵,后来如何行术?况我与你相交有日,怎误得你?只依我行去,包你一些没事便了。”富家子道:“若果蒙先生神法救得,当奉钱百万相报。”抽马笑道:“何用许多?但只原借我二万足矣。”富家子道:“这个敢不相奉?”

  抽马遂提笔画一符与他,富家子袖了急去。幸得天尚未明,慌慌忙忙,依言贴在房中。自身走了出来,紧把房门闭了,站在外边。牙齿还是捉对儿厮打的,气也不敢多喘。守至天大明了,才敢走至房前。未及开门,先向门缝窥看,已此不见什么狼藉意思。急急开进看时,但见干干净净一床被卧,不曾有一点渍污,那里还见什么尸首?富家子方才心安意定,喜欢不胜。

  随即备钱二万,并吩咐仆人携酒持肴,特造抽马家来叩谢。抽马道:“本意只求贷二万钱。得此已够,何必又费酒肴之惠?”富家子道:“多感先生神通广大,救我难解之祸,欲加厚酬,先生又吩咐只须二万。自念莫大之恩,无可报谢,聊奉卮酒,图与先生遣兴笑谈而已。”抽马道:“这等,须与足下痛饮一回。但是家间窄隘无趣,又且不时有人来寻,搅扰杂沓,不得快畅。明日携此酒肴,一往郊外尽兴何如?”富家子道:“这个绝妙。先生且留此酒肴自用,明日再携杖头来,邀先生郊外一乐可也。”抽马道:“多谢,多谢。”遂把二万钱与酒肴多收了进去。富家子别了回家。

  到了明日,果来邀请出游。抽马随了他到郊外来。行不数里,只见一个僻净幽雅去处,一条酒帘子飘飘扬扬在那里。抽马道:“此处店家洁静,吾每在此小饮则个。”富家子即命仆人将盒儿向店中座头上安放已定,相拉抽马进店,相对坐下。唤店家取上等好酒来。只见里面一个当垆的妇人应将出来,手拿一壶酒,走到面前。富家子抬头看时,吃了一惊,原来正是前夜投宿被杀的妇人,面貌一些不差,但只是像个初病起来的模样。那妇人见了富家子,也注目相视,暗暗痴想,像个心里有什么疑惑的一般。

  富家子有些糊涂,问道:“我们与你素不相识。你见了我们,只管看了又看,是什么缘故?”那妇人道:“好教官人得知:前夜梦见有人邀到个所在,乃是一所精致书房,内中有少年留住。那个少年模样,颇与官人有些厮像,故此疑心。”富家子道:“既然留住,后来却怎么散场了?”妇人道:“后来直至半夜,方才醒来。只觉身子异常不快,陡然下了几斗鲜血,至今还是有气无力的。平生从来无此病,不知是怎么样起的。”杨抽马在旁,只不开口,暗地微笑。富家子晓得是他的作怪,不敢明言。私下念着一晌欢情,重赏了店家妇人,教他服药调理。杨抽马也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张符来,付与妇人道:“你只将此符贴在睡的床上,那怪梦也不做,身体也自平复了。”妇人喜欢称谢。

  两人出了店门,富家子埋怨杨抽马道:“前日之事,正不知祸从何起,原来是先生作戏。既累了我受惊,又害了此妇受病,先生这样耍法,不是好事。”抽马道:“我只召他魂来诱你,你若主意老成,那有惊恐?谁教你一见就动心营勾他?不惊你惊谁?”富家子笑道:“深夜美人来至,遮莫是柳下惠、鲁男子也忍耐不住,怎教我不动心?虽然后来吃惊,那半夜也是我受用过了。而今再求先生致他来与我叙一叙旧,更感高情,再容酬谢。”抽马道:“此妇与你原有些小前缘,故此致得他魂来,不是轻易可以弄术的。岂不怕鬼神责罚么?你夙债原少我二万钱,只为前日若不如此,你不肯借,偶尔作此顽耍勾当。我原说二万之外,要也无用。我也不要再谢,你也不得再妄想了。”富家子方才死心塌地,敬服抽马神术。

  抽马后在成都卖卜,不知所终。要知虽是绝奇术法,也脱不得天数的。

  异术在身,可以惊世。若非夙缘,不堪轻试。
  杖既难逃,钱岂妄觊?不过前知,游戏三昧。  
  

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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