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云:
狱本易冤,况于为盗。若非神明,鲜不颠倒。
话说天地间事,只有狱情最难测度。问刑官凭着自己的意思,认是这等了,坐在上面只是敲打。自古道:“棰楚之下,何求不得?”任是什么事情,只是招了。见得说道:“重大之狱,三推六问。”大略多守着现成的案,能有几个伸冤理枉的?至于盗贼之事,尤易冤人。一心猜是那个人了,便觉语言、行动件件可疑,越辨越象。除非天理昭彰,显应出来,或可明白。若只靠着鞫问一节,尽有屈杀了再无说处的。
记得宋朝隆兴元年,镇江军将吴超守楚州。魏胜在东海与虏人相抗,因缺军中赏赐财物,遣统领官盛彦来取。别将袁忠,押了一担金帛,从丹阳来到。盛彦到船相拜。见船中白物堆积,笑道:“财不可露白。今满舟累累,晃人眼目如此。”袁忠道:“官物甚人敢轻觑?”盛彦戏道:“我今夜当令壮士来取了去,看你怎的?”袁忠也笑道:“有胆来取,任从取去。”大家一笑而别。是夜果有强盗二十余人,跳上船来,将袁将捆缚,掠取船中银四百锭去了。
次日,袁将到帅府中哭告吴帅,说:“昨夜被统领官盛彦劫去银四百锭,且被绑缚,伏乞追还究治。”吴帅道:“怎见得是盛彦劫去?”袁将道:“前日袁忠船自丹阳来到,盛统领即来相拜。一见银两,便已动心,口说道:‘今夜当遣壮士来取去。’袁忠还道他是戏言,不想至夜果然上船劫掠了四百锭去。不是他是谁?”吴帅听罢,大怒道:“有这样大胆的!”即着四个捕盗人,将盛彦及随行亲校尽数绑来。军令严肃,谁敢有违?须臾,一干人众绑入辕门,到了庭下。
盛统领请问得罪缘由,吴帅道:“袁忠告你带领兵校,劫了他船上银四百锭,还说无罪?”盛彦道:“那有此事?小人虽然卑微,也是个职官,岂不晓得法度,干这样犯死的事?”袁忠跪下来证道:“你日间如此说了,晚间就失了盗,还推得那里去?”盛彦道:“日间见你财物太露,故此戏言。岂有当真做起来的?”吴帅道:“这样事岂可戏得?自然有了这意思,方才说那话。”盛彦慌了道:“若小人要劫他的,岂肯先自泄机?”吴帅怒道:“正是你心动火了,口里不觉自露。如此大事,料你不肯自招。”喝教用起刑来。盛彦杀猪也似叫喊冤屈,吴帅那里肯听?只是严加拷掠,备极惨酷。盛彦熬刑不过,只得招道:“不合见银动念,带领亲兵夜劫是实。”因把随来亲校,逐个加刑起来。其间有认了的,有不认的。那不认的,落得多受了好些刑法,有甚用处?不由你不葫芦提一概画了招伏。
及至追究原赃,一些无有。搜索行囊已遍,别无踪迹。又把来加上刑法。盛统领没奈何,信口妄言道:“即时有个亲眷到湖湘,已尽数付他贩鱼米去了。”吴帅写了口词。军法所系,等不得赃到成狱。三日内便要押赴市曹,先行枭首示众。盛统领不合一时取笑,到了这个地位。正是:
浑身是口不能言,遍体排牙说不得。
且说镇江市上有一个破落户,姓王,名林。素性无赖,专一在扬子江中做些不用本钱的勾当。有妻冶容年少,当垆沽酒,私下顺便结识几个倬俏的,走动走动。这一日王林出去了,正与邻居一个少年在房中调情,搂着要干那话。怎当得七岁的一个儿子在房中顽耍,不肯出去。王妻骂道:“小业种,还不走了出去?”那儿子顽到兴头上,那里肯走?年纪虽小,也倒晓得些光景,便苦毒道:“你们自要入臋,干我甚事?只管来碍着我!”王妻见说着病痛,自觉没趣,起来赶去,一顿栗暴,叉将出去。小孩子被打得疼了,捧着头号天号地价哭,口里千入臋,万入臋的喊。恼得王妻性起,且丢着汉子,抓了一条面杖赶来打他。小孩子一头喊,一头跑,急急奔出街心,已被他头上捞了一下。小孩子护着痛,口里嚷道:“你家干得什么好事,倒来打我?好端端的灶头拆开了,偷别人家许多银子,放在里头,遮好了。不要讨我说出来。”呜哩呜喇的正在嚷处,王妻见说出海底眼,急走出街心拉了进去。
早有做公的听见这话,走去告诉与伙计道:“小孩子这句话,造不出来的。必有缘故。目今袁将官失了银四百锭,冤着盛统领劫了,早晚处决。不见赃物。这个王林,乃是惯家,莫不有些来历么?我们且去察听个消息。”约了五六个伙伴,到王林店中来买酒吃。
吃得半阑,大叫道:“店主人!有鱼肉回些我们下酒。”王妻应道:“我店里只是腐酒,没有荤菜。”做公的道:“又不白吃了你们的,为何不肯?”王妻道:“家里不曾有得,变不出来。谁说白吃?”一个做公的便倚着酒势,要来寻非,走起来道:“不信没有。待我去搜看。”望着内里便走。一个赶来相劝。已被他抢入厨房中,故意将灶上一撞,撞下一块砖来,跌得粉碎。王妻便发话道:“谁人家没个内外?怎吃了酒没些清头,赶到人家厨房中,灶砧多打碎了!”做公的回嗔作喜道:“店家娘子不必发怒。灶砧小事,我收拾好还你。”便把手去捥那碎处。王妻慌忙将手来遮掩道:“不妨事。待我们自家修罢。”做公的看见光景有些尴尬,不由分说,索性用力一推,把灶角多推塌了,里面露出白晃晃大锭银子一堆来。胡哨一声道:“在这里了!”众人一齐起身,赶进来看见,先把王妻拴起。正要跟究王林,只见一个人撞将进来道:“谁在我家罗唣?”众人看去,认得是王林,喝道:“拿住!拿住!”王林见不是头,转身要走。众做公的如鹰拿燕雀,将索来绑缚了。一齐动手,索性把灶头扒开。取出银子,数一数看,四百锭多在,不曾动了一些。连人连赃,一起解到帅府。
吴帅取问口词,王林招说打劫袁将官船上银两是实。推究党与,就是平日与妻子往来的邻近一伙恶少年,共有二十余人。密地擒来,不曾脱了一个。招情相同。即以军法从事,立时枭首;妻子官卖。方才晓得前日屈了盛统领并一干亲校,放了出狱。——若不是这日王林败露,再隔一晚,盛统领并亲校的头多不在颈上了。可见天下的事,再不可因疑心,妄坐着人的。
而今也为一桩失盗的事,疑着两个人,后来却得清官辨白出来,有好些委曲之处。待小子试说一遍。
讼狱从来假,翻令梦寐真。莫将幽暗事,冤却眼前人。
话说国朝正德年间,陕西有兄弟二人,一个名唤王爵,一个名唤王禄。祖是个贡途知县,致仕在家。父是个盐商,与母俱在堂。王爵生有一子,名一皋。王禄生有一子,名一夔。爵、禄两人,幼年俱读书。爵进学为生员。禄废业不成,却精于商贾榷算之事。其父就带他去山东相帮种盐。见他能事,后来其父不出去了,将银一千两,托他自往山东做盐商去。随行两个家人,一个叫做王恩,一个叫做王惠,多是经履风霜、惯走江湖的人。
王禄到了山东,主仆三个眼明手快,算计过人,撞着时运又顺利,做去就是便宜的。得利甚多。自古道:“饱暖思淫欲。”王禄手头饶裕,又见财物易得,便思量淫荡起来。接着两个婊子,一个唤做夭夭,一个唤做蓁蓁。嫖宿情浓,索性兑出银子来包了他身体。又与家人王恩、王惠各娶了一个小老婆,多拣那少年美貌的。名虽为家人媳妇,服侍夭夭、蓁蓁,其实王禄轮转歇宿,反是王恩、王惠到手的时节甚少。兴高之时,日夜欢歌,酒色无度。不及二年,遂成劳怯。一丝两气,看看至死。
王禄自知不济事了,打发王恩寄书家去与父兄,叫儿子王一夔同了王恩到山东来,交付帐目。王爵看书中说得银子甚多,心里动了火。算计道:“侄儿年纪幼小,便去也未必停当。况且病势不好,万一等不得,却不散失了银两?”意要先赶将去,却交儿子一皋相伴一夔同走。遂吩咐王恩道:“你慢慢与两位小官人收拾了,一同后来。待我星夜先自前去见二官人则个。”只因此去,有分交:“白面书生,遽作离乡之鬼;缁衣佛子,翻为入狱之囚。正是:
福无双至犹难信,祸不单行果是真。不为弟兄多滥色,怎教双丧异乡身?
王爵不则一日,到了山东,寻着兄弟王禄。看见病虽沉重,还未曾死。原来这些色病,固然到底不救,却又一时不死,最有清头的。幸得兄弟两个还及相见。王禄见了哥哥,掉下泪来。王爵见了兄弟病势已到十分,涕泣道:“怎便狼狈至此?”王禄道:“小弟不幸,病重不起。忍着死,专等亲人见面。今吾兄已到,弟死不恨了。”王爵道:“贤弟在外日久,营利甚多,皆是贤弟辛苦得来。今染病危急,万一不好,有甚遗言回复父母?”王禄道:“小弟远游,父母、兄长跟前有失孝悌。专为着几分微利,以致如此。闻兄说我辛苦,只这句话,虽劳不怨了。今有原银一千两,奉还父母,以代我终身之养。其余利银三千余两,可与我儿一夔一半,侄儿一皋一半,两份分了。幸得吾兄到此,银既有托,我虽死,亦瞑目地下矣。”吩咐已毕,王爵随叫家人王惠,将银子查点已过。王禄多说了几句话,渐渐有声无气。挨到黄昏,只有出的气,没有入的气,呜呼哀哉,伏惟尚飨。
王爵与王惠哭做了一团。四个妇人也陪出了些哀而不伤的眼泪。王爵着王惠去买了一副好棺木,盛贮了。下棺之时,王爵推说日辰有犯,叫王惠监视着四个妇女,做一房锁着,一个人也不许来看。殡殓好了,方放出来。随去唤那夭夭、蓁蓁的鸨儿到来,写个领字(子),领了回去。还有这两个女人,也叫原媒人领还了娘家。也不管眼面前的王惠有些不舍得,身背后的王恩不曾相别得,只要设法轻松了,便当走路。
当下一面与王惠收拾打叠起来,将银五百两,装在一个大匣之内;将一百多两零碎银子、金首饰二副,放在随身行囊中,一路使用。王惠疑心,问道:“二官人许多银两,如何只有得这些?”王爵道:“恐怕路上不好走,多的我自有妙法藏过,到家便有。所以只剩得这些在外边。”王惠道:“大官人既有妙法,何不连这五百两也藏过?路上盘缠够用罢了。”王爵道:“一个大客商尸棺回去,难道几百两银子也没有的?别人疑心起来,反要搜根剔齿,便不妙了。不如放此一匣在行李中,也够看得沉重,别人便再不疑心还有什么了。”王惠道:“大官人见得极是。”
计较已定,去雇起一辆车来。车户唤名李旺。车上载着棺木,满贮着行李。自己与王惠短拨着牲口骑了,相傍而行。一路西来。到了曹州东关饭店内歇下,车子也推来安顿在店内空处了。
车户李旺,行了多日,习见匣子沉重,晓得是银子在内。起个半夜,竟将这一匣抱着,趁人睡熟时,离了店内。连车子撇下,逃了出去。
比及天明客起,唤李旺来推车,早已不知所向。急简点行李物件,止不见了匣子一个。王爵对店家道:“这个匣子,装着银子五百两在里头。你也脱不得干系。”店家道:“若是小店内失所了,应该小店查还。今却是车户走了。车户是客人前途雇的,小店有何干涉?”王爵见他说得有理,便道:“就与你无干,也是在你店内失去。你须指引我们寻他的路头。”店家道:“客人,这车户那里雇的?”王惠道:“是省下雇来的北地里回头车子。”店家道:“这等,他不往东去,还只在西去的路上。况且身有重物,行走不便。作速追去,还可擒获。只是得个官差同去,追获之时方无疏失。”王爵道:“这个不打紧。我穿了衣巾,与你同去禀告州官,差个快手便是。”店家道:“原来是一位相公,一发不难了。”问问州官,却也是个陕西人。王爵道:“是我同乡,更妙。”
王爵写个帖子,又写着一纸失状。州官见是同乡,分外用情,即差快手李彪随着王爵,跟捕贼人;必要擒获,方准销牌。王爵就央店家另雇了车夫,推了车子。别了店家,同公差三个人一起走路。
到了开河集上,王爵道:“我们带了累堆物事,如何寻访?不若寻一大店安下了,住定了身子,然后分头缉探消息方好。”李彪道:“相公极说得有理。我们也不是一日访得着的;访不着,相公也去不成。此间有个张善店,极大。且把丧车停在里头,相公住起两日来。我们四下寻访,访得影响,我们回复相公,方有些起倒。”王爵道:“我正是这个意思。”叫王惠吩咐车夫,竟把车子推入张善店内。店主人出来接了。李彪吩咐道:“这位相公是州里爷的乡里,护丧回去。有些公干,要在此地方停住两日。你们店里拣洁净好房,收拾两间,我们歇宿。须要小心承直。”店主张善见李彪是个公差,不敢怠慢,回言道:“小店在这集上,算是宽敞的。相公们安心住几日就是。”一面摆出常例的酒饭来。王爵自居上房另吃,王惠与李彪同吃。吃过了,李彪道:“日色还早,小人去与集上一班做公的弟兄约会一声,大家留心一访。”王爵道:“正该如此。访得着了,重重相谢。”李彪道:“当得效劳。”说罢自去了。
王爵心中闷闷不乐,问店主人道:“我要到街上闲步一回,没个做伴。你与我同走走?”张善道:“使得。”王爵留着王惠看守行李房卧,自己同了张善走出街上来。
在闹热市里挤了一番。王爵道:“可引我到幽静处走走。”张善道:“来,来。有一个幽静好去处在那里。”王爵随了张善,在野地里穿将去。走到一个所在,乃是个尼庵。张善道:“这里甚幽静,里边有好尼姑。我们进去讨杯茶儿吃吃。”
张善在前,王爵在后,走入庵里。只见一个尼僧,在里面踱将出来。王爵一见,惊道:“世间有这般标致的!”怎见得那尼僧标致?
尖尖发印,好眉目新剃光头;窄窄缁袍,俏身躯雅裁称体。樱桃樊素口,芬芳吐气只看经;杨柳小蛮腰,袅娜逢人旋唱喏。似是摩登女来生世,那怕老阿难不动心!
王爵看见尼姑,惊得荡了三魂,飞了七魄。固然尼姑生得大有颜色,亦是客边人易得动火。尼姑见有客来,趋跄迎进,拜茶。王爵当面相对,一似雪狮子向火,酥了半边,看看软了。坐间未免将几句风话撩他。那尼姑也是多见广识的,公然不拒。王爵晓得可动,密怀有意。
一盏茶罢,作别起身。同张善回到店中来。暗地取银一锭,藏在袖中,叮咛王惠道:“我在此闷不过,出外去寻个乐地适兴,晚间不回来也不可知。店家问时,只推不知。你伴着公差,好生看守行李。”王惠道:“小人晓得,官人自便。”
王爵撇了店家,回身重到那个庵中来。尼姑出来见了道:“相公方才别得去,为何又来?”王爵道:“心里舍不得师父美貌,再来相亲一会。”尼姑道:“好说。”王爵道:“敢问师父法号。”尼姑道:“小尼贱名真静。”王爵笑道:“只怕树欲静而风不宁,便动动也不妨。”尼姑道:“相公休得取笑。”王爵道:“不是取笑。小生客边得遇芳容,三生有幸。若便是这样去了,想也教人想杀了。小生寓所烦杂,敢具白金一锭,在此要赁一间闲房住几晚,就领师父清诲。未知可否?”尼姑道:“闲房尽有,只是晚间不便,如何?”王爵笑道:“晚间宾主相陪,极是便的。”尼姑也笑道:“好一个老脸皮的客人!”原来那尼姑是个经弹的斑鸠,着实在行的。况见了白晃晃一锭银子,心下先自要了。便伸手来接着银子道:“相公果然不嫌此间窄陋,便住两日去。”王爵道:“方才说要主人晚间相陪的。”尼姑微笑道:“夯货!谁说道叫你独宿?”王爵大喜,彼此心照。是夜就与真静一处宿了。你贪我爱,颠鸾倒凤,姿行淫乐,不在话下。
睡到次日天明,来到店中看看。打发差人李彪出去探访,仍留王惠在店。傍晚又到真静处去了。两下情浓,割扯不开。王惠与李彪见他出去外边歇宿,只说是在花柳人家,也不查他根脚。店主人张善,一发不干他己事,只晓得他不在店里宿罢了。
如此多日。李彪日日出去,晚晚回店,并没有些消息。李彪对王爵道:“眼见得开河集上地方没影踪,我明日到济宁密访去。”王爵道:“这个却好。”就秤些银子与他做盘缠,打发他去了。又转一个念头道:“缉访了这几时,并无下落。从来说:‘做公人的,捉贼放贼’。敢是有弊在里头?”随叫王惠:“可赶上去,同他一路走;他便没做手脚处。”王惠领命也去了。王爵剩得一个在店,思量道:“行李是要看守的,今晚须得住在店里。”日间先走去,与尼姑说了今夜不来的缘故。真静恋恋不舍。王爵只得硬了肚肠,别了到店里来。店家送些夜饭吃了,收拾歇宿。店家并叠了家伙,关好了店门,大家睡去。
一更之后,店主张善听得屋上瓦响。他是个做经纪的人,常是提心吊胆的,睡也睡得惺忪。口不做声,嘿嘿静听。须臾之间,似有个人在屋檐上跳下来的声晌。张善急披了衣服,跳将起来,口里一面喊道:“前面有什么响动?大家起来看看!”
张善等不得做工的起身,慌忙走出外边。脚步未到时,只听得劈扑之声,店门已开了。张善晓得着了贼,自己一个人不敢追出来,心下想道:“且去问问王家房里看。”那王爵这间的住房,门也开了。张善连声叫:“王相公!王相公!不好了!不好了!快起来点行李!”不见有人应。只见店外边一个人,气急咆哮的走将进来道:“这些时怎生未关店门,还在这里做什么?”张善抬头看时,却是快手李彪。张善道:“适间响动,想是有贼。故来寻问王相公。你到济宁去了,为何转来?”李彪道:“我掉下了随身腰刀在床铺里了,故连忙赶回拿去。既是响动,莫不失所了什么?”张善道:“正要去问王相公。”李彪道:“大家去叫他起来。”
走到王爵房内,叫声不应。点火来看,一齐喊一声道:“不好了!”原来王爵已被杀死在床上了。李彪呆了道:“这分明是你店里的缘故了!见我每二人多不在,他是秀才家孤身,你就算计他了!”张善也变了脸道:“我每睡梦里听得响声,才起来寻问。不见别人,只见你一个。你既到济宁去,为何还在?这杀人事不是你,倒说是我?”李彪气得眼睁道:“我自掉了刀,转来寻的。只见你夜晚了还不关门,故此问你。岂知你先把人杀了!”张善也战抖抖的怒道:“你有刀的,怕不会杀了人?反来赖我!”李彪道:“我的刀须还在床上,不曾拿得在手里。”随走去床头取了出来,灯下与张善看道:“你们多来看看,这可是方才杀人的?血迹也有一点半点儿?”李彪是公差人,能说能话,张善那里说得他过?嚷道:“我只为赶贼,走起来不见别贼,只撞着的是你。一同叫到房里,才见王秀才杀死,怎赖得我?”两个人彼此相疑,大家混争。惊起地方邻里人等,多来问故。两个你说一遍,我说一遍。地方见是杀人公事,道:“不必相争,两下多走不脱。到了天明,一同见官去!”把两个人拴起了,收在铺里。
一霎时天明,地方人等一齐解到州里来。知州升堂,地方带将过去,禀说是人命重情。州官问其缘由,地方人说:“客店内晚间杀死了一个客人。这两个人互相疑推,多带来听爷究问。”李彪道:“小人就是爷前日差出去同王秀才缉贼的公差。因停住在开河张善店内,缉访无踪,小人昨日同王秀才家人王惠,前往济宁广缉,单留得王秀才在下处。店家看见单身,贪他行李,把来杀了。”张善道:“小人是个店家,歇下王秀才在店几日了。只因访贼无踪,还未起身。昨日打发公差与家人到济宁去了,独留在店。小人晚间听得有人开门响,这是小人店里的干系,起来寻问。只见公差重复回店,说是寻刀。当看王秀才时,已被杀死。”知州问李彪道:“你既去了,为何转来,得知店家杀了王秀才?”李彪道:“小人也不知。小人路上记起失带了腰刀,与同行王惠说知,叫他前途等候,自己转来寻的。到得店中,已自更余。只见店门不关,店主张善正在店里慌张。看王秀才,已被杀了。不是店家杀了,是谁?”
知州也决断不开,只得把两人多用起刑来。李彪终究是衙门中人,说话硬浪。又受得刑起。张善是个经纪人,不曾熬过这样痛楚的。当不过了,只得屈招道:“是小人见财起意,杀了王秀才是实。”知州取了供词,将张善发下死囚牢中,申详上司发落。李彪保候听结。
且说王惠在济宁饭店里宿歇,等李彪到了,一同访缉。第二日等了一日,不见来到。心里不耐烦起来,回到开河来问消息。到得店中,只见店家嚷成一片,说是“王秀才被人杀了,却叫我家问了屈刑!”王惠只叫得苦。到房中看看家主王爵,颈下飨刀,已做了两截了。王惠号啕大哭了一场,急简点行李,已不见了银子八十两、金首饰二副。王惠急去买副棺木,盛贮了尸首。恐怕官府要相认,未敢钉盖,且就停在店内。排个座位,朝夕哭奠。已知张善在狱,李彪保候,他道:“这件事一来未有原告,二来不曾报得失赃,三来未知的是张善谋杀,下面官府未必有力量归结,报得冤仇;须得上司告去,才得明白。”闻知察院许公善能断无头事,恰好巡按到来。遂写下一张状子,赴察院案下投告。
那个察院,就是河南灵宝有名的许尚书襄毅公,其时在山东巡按。见是人命重情,批与州中审解。州中照了原招,只坐在张善身上,其赃银候追。张善当官怕打,虽然一口应承,见了王惠,私下对他着实叫屈。且诉说那晚门响,撞见李彪的光景。连王惠心里也不能无疑,只是不好指定了那一个。一同解到察院来。
许公看了招词,叫起两下一问,多照前日说了一番说话。许公道:“既然张善还攀着李彪,如何州里一口招了?”张善道:“小人受刑不过,只得屈招。其实小人是屋主,些小失脱,还要累及小人追寻,怎敢公然杀死了人,藏了财物?小人待躲到那里去?那日门开时,小人赶起来,只见李彪撞进来的。怎倒不是李彪,却栽着小人身上?”李彪道:“小人是个官差,州里打发小人随着王秀才缉贼的。这秀才是小人的干系,杀了这秀才,怎好回得州官?况且小人掉了腰刀,转身来寻的。进门时,手中无物,难道空拳头杀得人?已后床头才取刀出来,众目所见的,须不是杀人的刀了。人死在张善店里,不问张善问谁?”许公叫王惠问道:“你道是那一个?”王惠道:“连小人心里也胡突。两个多可疑,两下多有辨,说不得是那一个。”许公道:“据我看来,两个多不是。必有别情。”遂援笔判道:
李彪、张善,一为根寻,一为店主,动辄牵连,肯杀人以自累乎?必有别情,监候审夺。
当下把李彪、张善多发下州监,自己退堂进去。心中只是放这事不下。
晚间朦胧睡去,只见一个秀才同着一个美貌妇人前来告状,口称:“被人杀死了。”许公道:“我正要问这事。”妇人口中说出四句道:
无发青青,彼此来争。土上鹿走,只看夜明。
许公点头记着。正要问其详细,忽然不见。吃了一惊,飒然觉来,乃是一梦。那四句却记得清清的。仔细思之,不解其意。但忖道:“妇人口里说的首句,有‘无发’二字。妇人无发,必是尼姑也。这秀才莫不被尼姑杀了?且待明日细审,再看如何。这诗句必有应验处。”
次日升堂,就提张善一起再问。人犯到了案前,许公叫张善起来问道:“这秀才自到你店中,晚间只在店中歇宿的么?”张善道:“自到店中,就只留得公差与家人在店歇宿,他自家不知那里去过夜的。直到这晚,因为两人多差往济宁,方才来店歇宿,就被杀了。”许公道:“他曾到本地什么庵观去处么?”张善想了一想道:“这秀才初到店里,要在幽静处闲走散心,曾同了小人尼庵内走了一遭。”许公道:“庵内尼姑年纪多少?生得如何?”张善道:“一个少年尼僧,生得美貌。”许公暗喜道:“事有因了!”又问道:“尼僧叫得甚名字?”张善道:“叫得真静。”许公想着,拍案道:“是了,是了。梦中头两句:‘无发青青,彼此来争。’‘无发’二字,应了尼僧;下面‘青’字,配着个‘争’字,可不是个‘静’字?这人命只在这真静身上。”就写个小票,掣一根签,差个公人李信:“速拿尼僧真静解院!”
李信承了签票,竟到庵中来拿。真静慌了,问是何因。李信道:“察院老爷要问杀人公事,非同小可。”真静道:“爷爷呀,小庵有甚杀人事体?”李信道:“张善店内王秀才被人杀了,说是曾在你这里走动的,故来拿你去勘问。”真静惊得木呆,心下想道:“怪道王秀才这两晚不见来,原来被人杀了!苦也,苦也。”求告李信道:“我是个女人,不出庵门,怎晓得他店里的事?牌头怎生可怜见,替我回复一声,免我见官,自当重谢。”李信道:“察院要人,岂同儿戏?我怎生方便得?”真静见李信不肯,娇啼宛转,做出许多媚态来。意思要李信动心,拼着身子陪他,就好讨个方便。李信虽知其意,惧怕衙门法度,不敢胡行。只安慰他道:“既与你无干,见见官去,自有明白,也无妨碍的。”拉着就走。真静只得跟了,解至察院里来。
许公一见真静,拍手道:“是了,是了。此即梦中之人也。煞恁奇怪!”叫他起来跪在案前,问道:“你怎生与王秀才通奸?后来他怎生杀了?你从实说来,我不打你。有一句含糊,就活敲死了。”满堂皂隶雷也似吆喝一声。真静年纪不上廿岁,自不曾见官的,胆子先吓坏了。不敢隐瞒,战抖抖的道:“这个秀才,那一日到庵内游玩,看见了小尼。到晚来他自拿了白银一锭,求在庵中住宿。小尼不合留他。一连过了几日,彼此情浓。他口许小尼道,店中有几十两银子,两副首饰,多要拿来与小尼。这一日说道有事干,晚间要在店里宿,不得来了。自此一去,竟无影响。小尼正还望他来,怎知他被人杀了?”
许公看见真静年幼,形容娇媚,说话老实,料道通奸是真,须不会杀的人。如何与梦中恰相符合?及至说所许银两物件之类,又与告赃不差。踌躇了一会,问道:“秀才许你东西之时,有人听见么?”真静道:“在枕边说的话,没人听见。”许公道:“你可曾对人说么?”真静想了一想,通红了脸,低低道:“是了,是了。不该与这狠厮说。这秀才苦死是他杀了!”许公拍案道:“怎的说?”真静道:“小尼该死。到此地位,瞒不得了。小尼平日有一个和尚,私下往来。自有那秀才在庵中,不招接了他。这晚秀才去了,他却走来,问起与秀才交好之故。我说秀才情意好,他许下我若干银两东西,所以从他。和尚问秀才住处,我说他住在张善大店中。和尚就忙忙的起身去了。这几时也不见来。想必这和尚走去就把那秀才来杀了。”许公道:“和尚叫甚名字?”真静道:“叫名无尘。”许公听说了和尚之名,跌足道:“是了!是了!‘土上鹿走,’不是‘尘’字么?他住在那寺里?”真静道:“住光善寺。”
许公就差李信去光善寺里拿和尚无尘,吩咐道:“和尚干下那事,必然走了。就拿他徒弟来问去向。但和尚名多相类,不可错误生事。那尼僧晓得他徒弟名字么?”真静道:“他徒弟名月朗,住在寺后。”许公推详道:“一发是了!梦中道‘只看夜明’,‘夜明’不是月朗么?一个个字多应了。但只拿了月朗,便知端的。”
李信领了密旨,去到光善寺拿无尘,果然徒弟回道:“师父几日前不知那里去了。”李信问得这徒弟就是月朗,一索套了,押到公庭。许公问无尘去向,月朗一口应承道:“他只在亲眷人家,不要惊张,致他走了。小的便与公差去挨出来。”许公就差李信押了月朗,出去访寻。月朗对李信道:“他结拜往来的亲眷甚多,知道在那一家?若晓得是公差访他,他必然惊走。不若你扮做道人,随我沿门化饭。访得的当,就便动手。”李信道:“说得是。”
当下扮做了道人,跟着月朗,走了几日,不见踪迹。来到一村中人家,李信与月朗进去化斋。正见一个和尚在里头吃酒。月朗轻轻对李信道:“这和尚正是师父无尘。”李信悄悄去叫了地方,把牌票与他看了,一同闯入去。李信一把拿住无尘道:“你杀人事发了,巡按老爷要你!”无尘说着心病,慌了手脚。看见李信是个道妆,叫道:“斋公,我与你并无冤仇,何故首我?”李信扑地一掌打过去道:“我把你这瞎眼的贼秃!我是斋公么?”掀起衣服,把出腰牌来道:“你睁着驴眼认认看!”无尘晓得是公差,欲待要走,却有一伙地方在那里,料走不脱,软软地跟了出来。看见了月朗,骂道:“贼弟子!是你领他到这里的?”月朗道:“官府押我出来,我自身也难保。你做了事,须自家当去。我替了你不成?” 李信一同地方押了无尘,俟候许公升堂,解进察院来。许公问他为何杀了王秀才?无尘初时抵赖,只推不知。用起刑法来,又叫尼姑真静与他对质。真静心里也恨他,便道:“王秀才所许东西,止是对你说得,并不曾与别个讲。你那时狠狠出门,当夜就杀了,还推得那里?”李信又禀他在路上与徒弟月朗互相埋怨的说话。许公叫起月朗来,也要夹他。月朗道:“爷爷不要夹得,如今首饰银两还藏在寺中箱里,只问师父便是。”无尘见满盘托出,晓得枉熬刑法,不济事了,遂把真情说出来道:“委实一来忌他占住尼姑,致得尼姑心变了,二来贪他这些财物,当夜到店里去杀了这秀才,取了银两首饰是实。”画了供状。押去取了八十两原银、首饰二付,封在曹州库中,等待给主。无尘问成死罪,尼姑逐出庵舍,赎了罪,当官卖为民妇。张善、李彪与和尚月朗俱供明无罪,释放宁家。这件事方得明白。若非许公神明,岂不枉杀了人?正是:
两值命途乖,相遭各致猜。岂知杀人者,原自色中来?
当下王惠禀领赃物,许公不肯道:“你家两个主人俱死了,赃物岂是与你领的?你快去原藉叫了主人的儿子来,方准领去;”王惠只得叩头而出。走到张善店里,大家叫一声:“晦气!亏得青天老爷追究得出来,不害了平人。”张善烧了平安纸,反请王惠、李彪吃得大醉。王惠次日与李彪道:“前有个兄弟到家接小主人,此时将到。我和你一同过西去迎他,就便访缉去。”李彪应允。王惠将主人棺盖钉好了,交与张善看守。自己收拾了包裹,同了李彪,望着家里进发。
行至北直隶开州长垣县地方,下店吃饭。只见饭店里走出一个人来,却是前日家去的王恩。王惠叫了一声,两下相见。王恩道:“两个小主人多在里面。”王惠进去,叩见一皋、一夔,哭说:“两位老家主多没有了!”备述了这许多事故。四个人抱头哭做一团。
哭了多时,李彪上前来劝。三个人却不认得。王惠说:“这是李牌头,州里差他来访贼的。劳得久了,未得影踪。今幸得接着小主人,做一路儿行事,也不枉了。目今两棺俱停在开河。小人原匡小主们将到,故与李牌头迎上来。曹州库中,现有银八十两、首饰二副,要得主人们亲到,才肯给领。只这一项,盘缠两个棺木回去够了。只这五百两一匣未有下落,还要劳着李牌头。”王恩道:“我去时官人尚有偌多银子,怎只说得这些?”王惠道:“银子多是大官人亲手着落。前日我见只有得这些发出来,也曾疑心,问着大官人。大官人回说:‘我自藏得妙,到家便有。’今大官人已故,却无问处了。”王恩似信不信,来对一皋、一夔说:“许多银两,岂无下落?连王惠也有些信不得了。小主人记在心下,且看光景行去。道路之间,未可发露。”
五个人出了店门,连王惠、李彪多回转脚步,一起走路,重到开河来。正行之间,一阵大风起处,卷得灰沙飞起,眼前对面不见,竟不知东西南北了。五个人互相牵扭,信步行去。到了一个村房,方才歇了足,定一定喘息。看见风沙少静,天色明朗了,寻一个酒店,买碗酒吃再走。见一酒店中,止有妇人在内。王惠抬眼起来,见了一件物事,叫声:“奇怪!”即扯着李彪,密密说道:“你看店桌上这个匣儿,正是我们放银子的。如何却在这里?必有缘故了。”一皋、一夔与王恩多来问道:“说什么?”王惠也一一说了。李彪道:“这等,我们只在这家买酒吃,就好相脚手、盘问他。”
一齐走至店中,分两个座头上坐了。妇人来问:“客人,打多少酒?”李彪道:“不拘多少,随意烫来。”王惠道:“你家店中男人家那里去了?”妇人道:“我家老汉与儿子旺哥昨日去讨酒钱,今日将到。”王惠道:“你家姓什么?”妇人道:“我家姓李。”王惠点头道:“惭愧!也有撞着的日子!”低低对众人道:“前日车户,正叫做李旺。我们且坐在这里吃酒,等他来认。”五个人多磨枪备箭,只等拿贼。
到日西时,只见两个人踉踉跄跄走进店来。此时众人已不吃了酒,在店闲坐。那两个带了酒意,问道:“你们一起是什么人?”王惠认那后生的这一个,正是车户李旺。走起身来,一把扭住道:“你认得我么?”四人齐声和道:“我们多是拿贼的!”李旺抬头,认得是王惠,先自软了。李彪身边取出牌来,明开着车户李旺盗银之事;把出铁链来,锁了颈项道:“我每只管车户里打听,你却躲在这里卖酒!”连老儿也走不脱,也把绳来拴了。
李彪终究是衙门人手段,走到灶下,取一根劈柴来,先把李旺打一个下马威。问道:“银子那里去了?”李旺是贼皮贼骨,一任打着,只不开口。王惠道:“匣子赃证现在,你不说便待怎么?”正施为间,那店里妇人一眼估着灶前地下,只管努嘴。原来这妇人是李旺的继母,李旺凶狠,不把娘来看待,这妇人巴不得他败露的。不好说得,只做暗号。一皋、一夔看见,叫王惠道:“且慢着打,可从这地下掘看。”王惠掉了李旺,奔来取了一把厨刀,依着指的去处挖开泥来,泥内一堆白物。王惠喊道:“在这里了!”王恩便取了匣子,走进来。将银只记件数,放在匣中。一皋、一夔将纸笔来,写个封皮封记了。对李彪道:“有劳牌头这许多时,今日幸得成功,人赃俱获。我们一面解到州里发落去。”李彪又去叫了本处地方几个人,一路防送,一直到州里来。
州官将银当堂验过,收贮库中;候解院过,同前银一并给领。李彪销牌记功。就差他做押解,将一起人解到察院来。
许公升堂,带进,禀说是王秀才的子侄一皋、一夔,路上适遇盗银贼人,同公差擒获,一同解到事情。遂将李旺打了三十,发州问罪;同僧人无尘,一并结案。李旺父亲年老免科。一皋、一夔当堂同递领状,求批州中,同前入库赃物一并给发。许公准了。抬起眼来,看见一皋、一夔多少年俊雅,问他作何生理。禀说:“多在学中。”许公喜欢,吩咐道:“你父亲不安本分,客死他乡,几乎不得明白。亏我梦中显报,得了罪人。今你每路上,无心又获原贼,似有神助。你二子必然有福。今将了银子回去,各安心读书向上,不可效前人所为了。”
二人叩谢流泪,就禀说道:“生员每还有一言:父亲未死之时,寄来家书,银数甚多。今被贼两番所盗同贮州库者,不过六百金。据家人王惠所言,此外止有二棺寄顿饭店,并无所有。必有隐弊,乞望发下州中,推勘前银下落,实为恩便。”许公道:“当初你父亲随行是那个?”二子道:“只有这个王惠。”许公便叫王惠问道:“你小主说你家主死时银两甚多,今在那里了?”王惠道:“前日着落银两,多是大主人王爵亲手搬弄,后来只剩得这些上车。小人当时疑心,就问缘故。主人说:‘我有妙法藏了,但到家中自然有银’。今可惜主人被杀,就没处问了。小人其实不晓得。”许公道:“你莫不有甚欺心藏匿之弊么?”王惠道:“小人孤身在此,途路上那里是藏匿得的所在?况且下在张善店中时,主人还在,止有得此行李与棺木,是店家及推车人、公差李彪众目所见的。小人那里存得私?”许公道:“前日王禄下棺时,你在面前么?”王惠道:“大主人道是日辰有犯,不许看见。”许公笑一笑道:“这不干你事,银子自在一处。”取一张纸来,不知写上些什么,叫门子封好了,上面用颗印印着。付与二子道:“银子在这里头。但到家时开看,即有取银之处了。不可在此耽搁,又生出事端来。”
二子不敢再说,领了出来。回到张善店中,看见两个灵柩,一齐哭拜了一番。哭罢,取了院批的领状,到州中库里领这两项银子。州官原是同乡,周全其事,衙门人不敢勒。一些不少,如数领了。到店中,将二十两谢了张善,一向停柩,且累他吃了官司。就央他另雇诚实车户,车运两柩回家。明日置办一祭,奠了两柩。祭物多与了店家与车脚夫。随即起柩而行。
不则一日,到了家中。举家号啕,出来接着。
雄纠纠两人次第去,四方方两柩一齐来。一般丧命多因色,万里亡躯只为财。
此时王爵、王禄的父母俱在堂,连祖公公岁贡知县也还康健,闻得两个小官人各接着父亲棺柩回来,大家哭得不耐烦。慢慢说着彼中事体、致死根由及许公判断许多缘故,合家多感戴许公问得明白。不然,几乎一命也没人偿了。
其父问起余银,一皋、一夔道:“因是余银不见,禀告许公。许公发得有单。今既到家,可拆开来看了。”遂将前日所领印信小封,一齐拆开看时,上面写道:
银数既多,非仆人可匿。尔父云藏之甚秘,必在棺中。若虑开棺碍法,执此为照。
看罢,王惠道:“当时不许我每看二官人下棺,后来盖好了,就不见了许多银子。想许爷之言,必然明见。”其父道:“既给了执照,况有我为父的在,开棺不妨。”即叫王惠取器械来,轻轻将王禄灵柩撬开。只见身尸之旁,周围多是白物。王惠叫道:“好个许爷!若是别个昏官,连王惠也造化低了。”一皋、一夔大家动手,尽数取了出来。眼同一兑,足足有三千五百两。内有一千另是一包,上写道:“还父母原银。”余包多写“一皋、一夔均分。”
合家看见了这个光景,思量他们在外死的苦恼,一齐恸哭不禁。仍把棺木盖好了,银子依言分讫。那个老知县祖公公,见说着察院给了执照、开棺见银之事,讨支香来点了,望空叩头道:“亏得许公神明。仇既得报,银又得归。愿他福禄无疆,子孙受享。”举家顶戴不尽。
可见世间刑狱之事,许多隐昧之情,一些造次不得的。有诗为证:
世间经目未为真,疑似由来易枉人。寄语刑官须仔细,狱中尽有负冤魂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