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云:
自古成仙必有缘,仙缘不到总徒然。世间多少痴心者,日对丹炉取药煎。
话说昔日有一个老翁,极好奉道。见有方外人经过,必厚加礼待,不敢怠慢。一日,有个双?髻的道人,特来访他。身上甚是褴褛不像,却神色丰满和畅。老翁疑是异人,迎在家中好生管待。那道人饮酒食肉,且是好量。老翁只是支持与他,并无厌倦。道人来去了几番,老翁相待到底是一样的。
道人一日对老翁道:“贫道叨扰吾丈久矣,多蒙老丈再无弃嫌。贫道也要老丈到我山居中,寻几味野蔬,少少酬答厚意一番。未知可否?”老翁道:“一向不曾问得仙庄在何处,有多少远近?老汉可去得否?”道人道:“敝居只在山深处,原无多远。若随着贫道走去,顷刻就到。”老翁道:“这等,必定要奉拜则个。”
当下道人在前,老翁在后,走离了乡村闹市去处,一步步走到荒田野径中,转入山路里来。境界清幽,林木茂盛。迤逦过了几个山岭,山凹之中露出几间茅舍来。道人用手指道:“此间已是山居了。”不数步,走到面前。道人开了门,拉了老翁一同进去。老翁看那里面光景时:
虽无华屋朱门气,却有琪花瑶草香。
道人请老翁在中间堂屋里坐下。道人自走进里面去了一回,走出来道:“小蔬已具。老丈且消停坐一会,等贫道去请几个道伴,相陪闲话则个。”老翁喜的是道友,一发欢喜道:“师父自尊便,老汉自当坐等。”道人一径望外去了。
老翁呆呆坐着,等候多时,不见道人回来。老翁有些不耐烦起来,前后走看。此时肚里也有些饥了,想寻些什么东西吃吃。料到厨房中必有,打从旁门走到厨房中来。谁想厨房中锅灶俱无,只有些椰瓢棘匕之类。又有两个陶器的水缸,用笠篷盖着。老翁走去揭开一个来看,吃了一惊,原来是一盆清水,内浸着一只雪白小狗子,毛多挦干净了的。老翁心里道:“怪道他酒肉不戒,还吃狗肉哩!”再揭开这一缸来看,这一惊更不小。水里浸着一个小小孩童,手足多完全的,只是没气。老翁心里才疑道:“此道人未必是好人了。吃酒吃肉,又在此荒山居住,没个人影的所在,却家里放下这两件东西。狗也罢了,如何又有此死孩子?莫非是放火杀人之辈?我一向错与他相处了。今日在此也多凶少吉。”欲待走了去,又不认得来时的路,只得且耐着。
正疑惑间,道人同了一伙道者走来。多是些庞眉皓发之辈,共有三四个。进草堂中,与老翁相见,叙礼坐定。老翁心里怀着鬼胎,看他们怎么样。只见道人道:“好教列位得知:此间是贫道的主人,一向承其厚款,无以为答。今日恰恰寻得野蔬二味在此,特请列位过来,陪着同享,聊表寸心。”道人说罢,走进里面,将两个瓦盆盛出两件东西来,摆在桌上。就每人面前放一双棘匕,向老翁道:“勿嫌村鄙,略尝些少则个。”
老翁看着桌上摆的二物,就是水缸内浸的那一只小狗、一个小孩子。众道流掀髯拍掌道:“老兄何处得此二奇物?”尽打点动手。先向老翁推逊,老翁慌了道“老汉自小不曾破犬肉之戒,何况人肉!今已暮年,怎敢吃此?”道人道:“此皆素物,但吃不妨。”老翁道:“就是饿死也不敢吃。”众道流多道:“果然立意不吃,也不好相强。”拱一拱道:“恕无礼了。”四五人攒做一堆,将两件物事吃个罄尽。盆中溅着几点残汁,也把来?干净了。老翁呆着脸,不敢开言,只是默看。
道人道:“老丈既不吃此,枉了下顾这一番,乏物相款。肚里饥了怎好?”又在里面取出些白糕来,递与老翁道:“此是家制的糕,尽可充饥。请吃一块。”老翁看见是糕,肚里本等又是饿了,只得取来吞嚼,略觉有些涩味。正是饿得慌时,也管不得好歹了。才吃下去,便觉精神抖擞起来。想道:“长安虽好,不是久恋之家。趁肚里不饿了,走回去罢。”来与道人作别。道人也不再留,但说道:“可惜了此会。有慢老丈,反觉不安。贫道原自送老丈回去。”与众道流同出了门。众道流叫声:“多谢。”各自散去。
道人送老翁到了相近闹热之处,晓得老翁已认得路,不别而去。老翁独自走了家来,心里只疑心这一干人多不是善男子、好相识,眼见得吃狗肉、吃人肉惯的,是一伙方外采割生灵、做歹事的强盗,也不见得。
过了两日,那个双?髻的道人又到老翁家来,对老翁拱手道:“前日有慢老丈。”老翁道:“见了异样食品,至今心里害怕。”道人笑道:“此乃老丈之无缘也。贫道历劫修来,得遇此二物,不敢私享。念老丈相待厚意,特欲邀至山中,同众道侣食了此味,大家得以长生不老。岂知老丈仙缘尚薄,不得一尝。”老翁道:“此一小犬、小儿,岂是仙味?”道人道:“此是万年灵药,其形相似,非血肉之物也。如小犬者,乃万年枸杞之根,食之可活千岁。如小儿者,乃万年人参成形,食之可活万岁。皆不宜犯烟火,只可生吃。若不然,吾辈皆是人类,岂能如虎狼吃那生犬、生人,又毫无骸骨吐弃乎?”老翁才想着前日吃的光景,果然是大家生啖,不见骨头吐出来。方信其言是真。懊悔道:“老汉前日直如此懵懂!师父何不明言?”道人道:“此乃生成的缘分。没有此缘,岂可泄漏天机?今事已过了,方可说破。”老翁捶胸跌足道:“眼面前错过了仙缘,悔之何及!师父而今还有时,再把一个来老汉吃吃。”道人笑道:“此等灵根,寻常岂能再遇?老丈前日虽不曾尝得二味,也曾吃过千年茯苓。自此也可一生无疫,寿过百岁了。”老翁道:“什么茯苓?”
道人道:“即前日所食白糕便是。老丈的缘分只得如此,非贫道不欲相度也。”道人说罢而去,已后再不来了。自此老翁整整直活到一百余岁,无疾而终。
可见神仙自有缘分。仙药就在面前,又有人有心指引的,只为无缘,兀自不得到口。却有一等痴心的人,听了方士之言,指望炼那长生不死之药。死砒死汞,弄那金石之毒到了肚里,一发不可复救。古人有言:服药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。自晋人作兴那五石散、寒食散之后,不知多少聪明的人被此坏了性命。臣子也罢,连皇帝里边药发不救的也有好几个。这迷而不悟,却是为何?只因制造之药,其方未尝不是仙家的遗传。却是神仙制炼此药,须用身心宁静,一毫嗜欲俱无。所以服了此药,身中水火自能匀练,故能骨力坚强,长生不死。今世制药之人,先是一种贪财好色之念横于胸中,正要借此药力,挣得寿命,可以恣其所为。意思先错了,又把那耗精劳形的躯壳,要降伏他金石熬炼之药,怎当得起?所以十个九个败了。朱文公有《感遇》诗云:
飘摇学仙侣,遗世在云山。盗启元命秘,窃当生死关。
金鼎蟠龙虎,三年养神丹。刀圭一入口,白日生羽翰。
我欲往从之,脱屣谅非难。但恐逆天理,偷生讵能安?
看了文公此诗,也道仙药是有的,只是就做得来,也犯造化所忌,所以不愿学他。岂知这些不明道理之人,只要蛮做蛮吃。岂有天上如此没清头,把神仙与你这伙人做了去?落得活活弄杀了。
而今说一个人,信着方上人,好那丹方鼎器,弄掉了自己性命,又几乎连累出几条人命来。
欲作神仙,先去嗜欲。愚者贪淫,惟日不足。
借力药饵,取欢枕褥。一朝药败,金石皆毒。
夸言鼎器,鼎覆其餗。
话说国朝山东曹州有一个甄廷诏,乃是国子监监生。家业富厚,有一妻二妾。生来有一件癖性,笃好神仙黄白之术。何谓黄白之术?方上丹客,哄人炼丹,说养成黄芽,再生白雪,用药点化为丹,便铅汞之类皆变黄金白银。故此炼丹的叫做黄白之术。有的只贪图银子,指望丹成;有的说丹药服了,就可成仙度世,又想长生起来。有的又说内丹成,外丹亦成,却用女子为鼎器,捉坎填离,炼成婴儿姹女,以为内丹,乃黄帝、容成公、彭祖之术,又可取乐,又可长生。其中有本事不济的,只得借助药力。有许多话头做作,哄动这些血气未定的少年,其实有枝有叶,有滋有味。那甄监生心里也要炼银子,也要做神仙,也要女色取乐,无所不好。但是方士所言之事,无所不依。被这些人弄了几番諠头,提了几番罐子,只是不知懊悔,死心塌地在里头。把一个好好的家事,弄得七零八落,田产多卖尽,用度渐渐不足了。
同乡有个举人朱大经,苦口劝谏了几遭,只是不悟。乃作一首口号嘲他道:
曹州有个甄廷诏,养着一伙真强盗。养砂干汞立投词,采阴补阳去祷告。
一股青烟不见踪,十顷好地随人要。家间妻子低头恼,街上亲朋拍手笑。
又做一首歌警戒他道:
闻君多智兮,何邪正之混施?闻君好道兮,何妻子之嗟咨?予知君不孝兮,弃祖业而无遗;又知君不寿兮,耗元气而难医。
甄监生得知了,心里恼怒,发个冷笑道:“朱举人肉眼凡夫,那里晓得就里?说我弃了祖业,这是他只据目前,怪不得他说,也罢,怎反道我不寿?看你们倒做了仙人不成?”恰像与那个别气一般的,又把一所房子卖掉了。卖得一二百两银子,就一气讨了四个丫头,要把来采取做鼎器。内中一个唤名春花,独生得标致出众,甄监生最是喜欢,自不必说。
一日,请得一个方士来。没有名姓,道号玄玄子。与甄监生讲着内外丹事,甚是精妙。甄监生说得投机,留在家里多日,把向来弄过旧方请教他。玄玄子道:“方也不甚差。药材不全,所以不成。若要成事,还要养炼药材。这药材须到道口集上去买。”甄监生道:“药材明日我与师父亲自买去,买了来从容养炼。至于内外事口诀,先要求教。”
玄玄子先把外丹养砂干汞许多话头传了,再说到内丹要紧关头。甄监生听得津津有味,道:“学生于此事究心已久,行之颇得其法。只是到得没后一着,不能如意。”玄玄子道:“此事最难,所以初下手人,必须借力于药。甄监生道:“药不过是春方,有害身子。”玄玄子道:“春方乃小家之术,岂是仙家所宜用?小可有炼成秘药,服之久久,便可骨节坚强,长生度世。此乃至宝之丹,万金良药也。”甄监生道:“这个就要相求了。”玄玄子便去葫芦内倾出十多丸来,递与甄监生道:“此药每服一丸,然未可轻用。还有解药。那解药合成,尚少一味,须在明日一同这些药料买去。”
甄监生收受了丸药,又要玄玄子参酌内丹口诀异同之处。玄玄子道:“此须晚间卧榻之上,才指点得穴道明白,传授得做法手势亲切。”甄监生道:“总是明日要起早,到道口集上去买药,今夜学生就同在书房中一处宿了讲究便是。”
当下吩咐家人:“早起做饭,天未明就要起身。倘或睡着了,饭熟时来叫一声。”家人领命已讫。是夜遂与玄玄子同宿书房讲论房事。
第二日天未明,家人们起来。做饭停当,来叫家主起身。连呼数声,不听得甄监生答应,却惊醒了玄玄子。玄玄子摸摸床子,不见主人家,回说道:“昨夜一同睡的。我睡着了,不知何往,今不在床上了。”家人们道:“那有此话?”推进门去,把火一照,只见床上里边玄玄子睡着,外边脱下里衣一件,却不见家主。尽道。“想是原到里面睡去了。”走到里头敲门问时,说道:“昨晚不曾进来。”合家惊起。寻到书房外边一个小室之内,只见甄监生直挺挺眠于地上。看看口鼻时,已是没气的了。大家慌张起来,道:“这死得希奇!”其子甄希贤听得,慌忙走来。仔细看时,口边有血流出。希贤道:“此是中毒而死。必是方士之故。”
希贤平日见父亲所为,心中不服气,怪的是方士。不料父亲这样死得不明,不恨方士恨谁?领了家人,一头哭,一头走,赶进书房中,揪着玄玄子,不管三七二十一,拳头脚尖齐上,先是一顿肥打。玄玄子不知一些头脑,打得口里乱叫:“老爷,相公,亲爹爹,且饶狗命,有话再说。”甄希贤道:“快还我父亲的性命来。”玄玄子慌了道:“老相公怎的了?”家人走上来一个巴掌,打得应声响,道:“怎的了?怎的了?你难道不知道的?假撇清么!”一把抓来,将一条铁链,锁住在甄监生尸首边了,一边收拾后事。
待天色大明了,写了一状,送这玄玄子到县间来。
知县当堂问其实情。甄希贤道:“此人哄小人父亲炼丹,晚间同宿,就把毒药药死了父亲,口中现有血流。是谋财害命的。”玄玄子诉道:“晚间同宿是真。只是小的睡着了,不知几时走了起去,以后又不知怎么样死了,其实一些也不知情。”知县道:“胡说!既是同宿,岂有不知情的?况且你每这些游方光棍,有什么事做不出来?”玄玄子道:“小人见这个监生好道,打点哄他些东西,事是有的。至于死事,其实不知。”知县冷笑道:“你难道肯自家说是怎么样死的不成?自然是赖的。”叫左右:“将夹强盗的头号夹棍把这光棍夹将起来!”可怜那玄玄子:
管什么玄之又玄,只看你熬得不得。吆呵力重,这算做洗髓伐毛;叫喊声高,用不着存神闭气。口中白雪流将尽,谷道黄芽挣出来。
当日把玄玄子夹得一佛出世,二佛生天,又打够一二百榔头。玄玄子虽然是江湖上油嘴棍徒,却是惯哄人家好酒好饭吃了,叫“先生”、叫“师父”尊敬过的,到不曾吃着这样苦楚,好生熬不得。只得招了道:“用药毒死,图取财物是实。”知县叫画了供,问成死罪。把来收了大监,待叠成文案,再申上司。
乡里人闻知的,多说:甄监生尊信方士,却被方士药死了。虽是甄监生迷而不悟、自取其祸,那些方士这样没天理的!今官府明白,将来抵罪,这才为现报了。亲戚朋友没个不欢喜的。至于甄家家人,平日多是恨这些方士入骨的,今见家主如此死了,恨不登时咬他一块肉。断送得他在监里问罪,人人称快。不在话下。
岂知天下自有冤屈的事!
原来甄监生二妾四婢,惟有春花是他新近宠爱的,多日在闺门之内轮流侍寝。终久人多耳目众,觉有春花兴趣颇高,碍着同伴窃听,不能尽情。意思要与他私下在那里弄一个翻天覆地的快活。是夜口说在书房中歇宿,其实暗地里约了春花晚间开门出来,同到侧边小室中行事。春花应允了。甄监生先与玄玄子同宿,教导术法,传授了一更多次。习学得熟,正要思量试用,看见玄玄子睡着,即走下床来,披了衣服,悄悄出来,走到外边,恰好春花也在里面走出来。两相遇着,拽着手,竟到侧边小室中。甄监生猛想道:“日间玄玄子所与秘药,且吃他一丸。”就在袖里摸出纸包来,取一丸,用口唾津咽了下去。一霎时,落得头红面热,火气反望上攻,咬得牙齿格格作响,大喊人一声,扑的往地上倒了下来。春花站起身来道:“这是怎的说?”去扶扶甄监生时,声息俱无,四肢挺直,但身上还是热的,叫问不应了。春花慌了手脚道:“这事利害!若声张起来,不要说羞人,我这罪过须逃不去。总是夜里没人知道,瞒他娘罢。”且不管家主死活,轻轻的脱了身子,望自己卧房里只一溜,溜进去睡了。并无一个人知觉。
到得天明,合家人那查夜来细帐?却把一个什么玄玄子顶了缸,以消平时恶气,再不说他冤枉的了。只有春花肚里明白,怀着鬼胎,不敢则声。眼盼盼便做这个玄玄子悔气不着也罢。
看官,你道这些方士固然可恨,却是此一件事是甄监生自家误用其药,不知解法,以致药发身死,并非方士下手故杀的。况且平时提了罐、着了道儿的,又别是一伙,与今日这个方士没相干。只为这一路的人,众恶所归,官打见在,正所谓“张公吃酒李公醉”,又道是“拿着黄牛便当马”,又是个无根蒂的,没个亲戚朋友与他辩诉一纸状词,活活的顶罪罢了。却是天理难昧,原不是他谋害的,毕竟事久辨白出来。这放着做后话。
且说甄希贤自从把玄玄子送在监里了,归家来成了孝服,把父亲所做所为尽更变过来。将药炉、丹灶之类,打得粉碎,一意做人家,先要卖去这些做鼎器的使女。其时有同里人李宗仁,是个富家子弟,新断了弦。闻得甄家使女多有标致的,不惜重价,来求一看。希贤叫将出来看时,头一名就点中了春花。用掉了六十多两银子,讨了家去。宗仁明晓得春花不是女身,却容貌出众,风情动人,两下多是少年,你贪我爱,甚是过得绸缪。
春花心性飘逸,好吃几杯酒。宗仁高兴时节,问他甄家光景,春花不十分肯说。直等有了酒,才略略说些出来。宗仁一日有亲眷家送得一小坛美酒,夫妻两个将来对酌。宗仁把春花劝得半醉,就便问起甄家做作。春花乜斜着双眼道:“他家动不动吃了药做事。只有一日正弄得极快活,可惜就收场了。”宗仁道:“怎的就收场了?”春花道:“人多弄杀了,不收场怎的?”宗仁道:“我正见说甄监生被方士药死了的。”春花道:“那里是方士药死?这是一桩冤屈事。其实只是吃了他的药,不解得,自弄死了。”宗仁道:“怎生不解得,弄死了?”春花却把前日晚间的事,是长是短,备细说了一遍。宗仁道:“这等说起来,你当时却不该瞒着。急急叫起人来,或者还可有救。”春花道:“我此时慌了,只管着自己身子干净,躲得过便罢了,那里还管他死活?”宗仁道:“这等,你也是个没情的。”春花道:“若救活了,今日也没你的分了。”两个一齐笑将起来。
虽然是一番取笑说话,自此宗仁心里毕竟有些嫌鄙春花,不足他的意思。
看官听说:大凡人情,专有一件古怪:心理热落时节,便有些缺失之处,只管看出好来;略有些小不像意起头,随你承奉他,多是可嫌的,并那平日见的好处,也要拣相出不好来。这多是缘法在里头。有一只小词儿单说那缘法尽了的:
缘法儿尽了,诸般的改变。缘法儿尽了,要好也再难。缘法儿尽了,恩成怨。缘法儿尽了,好言当恶言。缘法儿尽了也,动不动变了脸。
今日说起来,也是春花缘法将尽,不该趁酒兴把这些话柄一盘托了出来。男子汉心肠:见说了许多用药淫战之事,先自有些捻酸不耐烦,觉得十分轻贱。又兼说道弄死了在地上,不管好歹,且自躲过,是个无情不晓事的女子,心里淡薄了好些。朝暮情意。渐渐不投。春花看得光景出来,心里老大懊悔。正是“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”。此时便把舌头剪了下来,嘴唇缝了拢去,也没一毫用处。思量一转,便自捶胸跌足,时刻不安。
也是合当有事。一日公婆处有什么不合意,骂了他“弄死汉子的贱淫妇。”春花听见,恰恰道着心中之事。又气恼,又懊悔,没怨怅处。妇人短见,走到房中,一索吊起。无人防备的,那个来救解?不上一个时辰,早已呜呼哀哉。
只缘身作延年药,一服曾经送主终。今日投缳殆天意,双双采战夜台中。
却说春花含羞自缢而死。过了好一会,李宗仁才在外厢走到房中,忽见了这件打秋千的物事,吃了一惊。慌忙解放下来,早已气绝的了。宗仁也有些不忍,哭将起来。父母听得,急走来看时,只叫得“苦”。老公婆两个互相埋怨道:“不合骂了他几句。谁晓得这样心性,就做短见的事!”宗仁明知道是他自怀羞愧之故,不好说将出来。邻里地方闻知了来问的,只含糊回他道:“妻子不孝,毁骂了公婆,惧罪而死。”幸喜春花是甄家远方讨来的,没有亲戚,无人生端告执人命。却自有这伙地方人等要报知官府,投递结状,相验尸伤许多套数。宗仁也被缠得一个不耐烦。费掉了好些盘费,才得停妥。也算是大晦气。
春花既死,甄监生家里的事越无对证,这方士玄玄子永无出头日子。谁知天理所在,事到其间,自有机会出来。
其时山东巡按是灵宝许襄毅公。按临曹州,会审重囚。看见了玄玄子这宗案卷,心里疑道:“此辈不良,用药毒人,固然有这等事;只是人既死了,为何不走?”次早提问这事。先叫问甄希贤,希贤把父亲枉死之状说了一遍。许公道:“汝父既与他同宿,被他毒了,想就死在那房里的了。”希贤道:“死在外边小室之中。”许公道:“为何又在外边?”希贤道:“想是药发了当不得,乱走出来寻人,一时跌倒了的。”许公道:“这等,那方士何不逃了去?”希贤道:“彼时合家惊起,登时拿住,所以不得逃去。”许公道:“死了几时,你家才知道?”希贤道:“约了天早同去买药,因家人叫呼不应,不见踪迹,前后找寻,才看见死了的。”许公道:“这等,他要走时也去久了。他招上说谋财害命,谋了你家多少财?而今在那里?”希贤道:“止是些买药之本,十分不多。还在父亲身边,不曾拿得去。”许公道:“这等,他毒死你父亲何用?”希贤道:“正是不知为何这等毒害。”
许公就叫玄玄子起来。先把气拍一敲道:“你这伙人,死有余辜。你药死甄廷诏,待要怎的?”玄玄子道:“廷诏要小人与他炼外丹,打点哄他些银子,这心肠是有的。其实药也未曾买。正要同去买了,才弄起头。小人为何先药死他?前日熬刑不过,只得屈招了。”许公道:“与你同宿是真的么?”玄玄子道:“先在一床上宿的。后来睡着了,不知几时走了去。小人睡梦之中,只见许多家人打将进来,拿小人去偿命,小人方知主人死了。其实一些情也不晓得。”许公道:“为什么与你同宿?”玄玄子道:“要小人传内事功夫。小人传了他些口诀,又与了他些丸药,小人自睡了。”许公道:“丸药是何用的?”玄玄子道:“是房中秘戏之药。”许公点头道:“是了,是了。”
又叫甄希贤,问道:“你父亲房中有几人?”希贤道:“有二妾四女。”许公道:“既有二妾,焉用四女?”希贤道:“父亲好道,用为鼎器。”许公道:“六人之中,谁为最爱?”希贤道:“二妾已有年纪,四女轮侍,春花最爱。”许公道:“春花在否?”希贤道:“已嫁出去了。”许公道:“嫁在那里?快唤将来。”希贤道:“近日死了。”许公道:“怎样死了?”希贤道:“闻是自缢死的。”许公哈哈大笑道:“即是一桩事,一个情也。其夫是何名姓?”希贤道:“是李宗仁。”
许公就掣一签,差个皂隶去,不一时拘将李宗仁来。
许公问道:“你妻子为何缢死的?”宗仁磕头道:“是不孝公姑,惧罪而死。”许公故意作色道:“分明是你致死了他,还要胡说?”宗仁慌了道:“妻子与小人从来好的,并无说话。地方邻里见有干结在官。委是不孝小人的父母,父母要声说,自知不是,缢死了的。”许公道:“你且说他如何不孝?”宗仁一时说不出来,只得支吾道:“毁骂公姑。”许公道:“胡说!既敢毁骂,是个放泼的妇人了。有甚惧怕,就肯自死?”指着宗仁道:“这不是他惧怕,还是你的惧怕。”宗仁道:“小人有甚惧怕?”许公道:“你惧怕甄家丑事彰露出来,乡里间不好听,故此把不孝惧罪之说支吾过了,可是么?”宗仁见许公道着真情,把个脸涨红了,开不得口。许公道:“你若实说,我不打你。若有隐匿,必要问你偿命。”
宗仁慌了,只得实实把妻子春花吃酒醉了,说出真情,甄监生如何相约,如何吃了药不解得,一口气死了的话,备细述了一遍,道:“自此以后,心里嫌他,委实没有好气相待。妻子自觉失言,悔恨自缢。此是真情。因怕乡亲耻笑,所以只说因骂公姑,惧怕而死。今老爷所言,分明如见,小人不敢隐瞒一句。只望老爷超生。”许公道:“既实说了,你原无罪,我不罪你。”一面录了口词,就叫玄玄子来道:“我晓得甄廷诏之死,与你无干。只是你药如此误事,如何轻自与人?”玄玄子道:“小人之药,原有(用)解法。今甄廷诏自家妄用,丧了性命,非小人之罪也。”许公道:“却也误人不浅。”提笔写道:
审得甄廷诏误用药而死于淫,春花婢醉泄事而死于悔。皆自贻伊戚,无可为抵。两死相偿足矣。玄玄子财未交涉,何遽生谋?死尚身留,必非毒害。但淫药误人,罪亦难免。甄希贤痛父执命,告不为诬;李宗仁无心丧妻,情更可悯。俱免拟释放。
当下将玄玄子打了廿板,引“庸医杀人”之律,问他杖一百,逐出境,押回原籍。又行文山东六府,凡军民之家敢有听信术士道人邪说,采取炼丹者,一体问罪。发放了毕。
甄希贤回去与合家说了,才晓得当日甄监生死的缘故却因春花,春花又为此缢死,深为骇异。尽道:“虽不干这个方士的事,却也是平日误信此辈,致有此祸也。”六府之人见察院行将文书来,张挂告示,三三两两尽传说甄家这事乃察院明断,以为新闻。好些好此道的,也不敢妄做了。真足为好内外丹事者之鉴。
从来内外有丹术,不是贪财与好色。外丹原在广施济,内丹却用调呼吸。
而今烧汞要成家,采战无非图救急。岂有神仙累劫修,不及庸流眼前力。
一盆火内炼能成,两片皮中抽得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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