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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本新注文言小说《聊斋志异》

清·蒲松龄 Pu Songling
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 繁星读书网整理编校
 


◎ 卷十


胭脂

 

  东昌卞氏<1>,业牛医者<2>,有女小字胭脂,才姿惠丽。父宝爱之,欲占风于清门<3>,而世族鄙其寒贱,不屑缔盟<4>,以故及笄未字。

  对户龚姓之妻王氏,佻脱善谑,女闺中谈友也<5>。一日,送至门,见一少年过,白服裙帽,丰采甚都。女意似动,秋波萦转之<6>。少年俯其首趋而去。去既远,女犹凝眺<7>。王窥其意,戏之曰:“以娘子才貌,得配若人,庶可无恨。”女晕红上颊,脉脉不作一语<8>。王问:“识得此郎否?”女曰:“不识。”王曰:“此南巷鄂秀才秋隼,故孝廉之子。妾向与同里,故识之。世间男子无其温婉,今衣素,以妻服未阕也<9>。娘子如有意,当寄语使委冰焉。”女无言,王笑而去。

  数日无耗,心疑王氏未暇即往,又疑宦裔不肯俯拾<10>。邑邑徘徊,萦念颇苦,渐废饮食,寝疾惙顿<11>。王氏适来省视,研诘病因。答言:“自亦不知。但尔日别后,即觉忽忽不快,延命假息,朝暮人也<12>。”王小语曰:“我家男子,负贩未归,尚无人致声鄂郎。芳体违和<13>,非为此否?”女赪颜良久。王戏之曰:“果为此者,病已至是,尚何顾忌?先令其夜来一聚,彼岂不肯可?”女叹息曰:“事至此,已不能羞。若渠不嫌寒贱,即遣媒来,疾当愈;若私约,则断断不可!”王颔之,遂去。

  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,既嫁,宿侦夫他出,辄寻旧好。是夜宿适来,因述女言为笑,戏嘱致意鄂生。宿久知女美,闻之窃喜,幸其有机之可乘也。将与妇谋,又恐其妒,乃假无心之词<14>,问女家闺闼甚悉。次夜,逾垣入,直达女所,以指叩窗。内问:“谁何?”答以“鄂生”。女曰:“妾所以念君者,为百年,不为一夕。郎果爱妾,但宜速倩冰人;若言私合,不敢从命。”宿姑诺之,苦求一握纤腕为信<15>。女不忍过拒,力疾启扉。宿遽入,即抱求欢。女无力撑拒,仆地上,气息不续。宿急曳之。女曰:“何来恶少,必非鄂郎!果是鄂郎,其人温驯,知妾病由,当相怜恤,何遂狂暴如此?若复尔尔<16>,便当鸣呼,品行亏损,两无所益!”宿恐假迹败露,不敢复强,但请后会。女以亲迎为期。宿以为远,又请。女厌纠缠,约待病愈。宿求信物<17>,女不许。宿捉足解绣履而出。女呼之返,曰:“身己许君,复何吝惜?但恐‘画虎成狗’<18>,致贻污谤。今亵物已入君手<19>,料不可反。君如负心,但有一死!”宿既出,又投宿王所。既卧,心不忘履,阴揣衣袂<20>,竟已乌有。急起篝灯<21>,振衣冥索<22>。诘之,不应;疑妇藏匿,妇故笑以疑之。宿不能隐,实以情告。言已,遍烛门外,竟不可得。懊恨归寝,犹意深夜无人,遗落当犹在途也。早起寻之,亦复杳然。

  先是,巷中有毛大者,游手无籍<23>。尝挑王氏不得,知宿与洽,思掩执以胁之。是夜,过其门,推之未扃,潜入。方至窗外,踏一物,耎若絮帛,拾视,则巾裹女舄。伏听之,闻宿自述甚悉,喜极,抽息而出。逾数夕,越墙入女家,门户不悉,误诣翁舍。翁窥窗,见男子,察其音迹,知为女来者。心忿怒,操刀直出。毛大骇,反走。方欲攀垣,而卞追已近,急无所逃,反身夺刀;媪起大呼,毛不得脱,因而杀之。女稍痊,闻喧始起。共烛之,翁脑裂不能言,俄顷已绝。于墙下得绣履,媪视之,胭脂物也。逼女,女哭而实告之;但不忍贻累王氏<24>,言鄂生之自至而已。

  天明,讼于邑。邑宰拘鄂。鄂为人谨讷<25>。年十九岁,见客羞涩如童子。被执,骇绝,上堂不知置词,惟有战慄。宰益信其情真,横加梏械<26>。生不堪痛楚,以是诬服<27>。既解郡,敲扑如邑。生冤气填塞,每欲与女面相质;及相道,女辄垢詈,遂结舌不能自伸,由是论死。往来复讯,经数官无异词。后委济南府复案<28>。

  时吴公南岱守济南<29>,一见鄂生,疑其不类杀人者,阴使人从容私问之,俾得尽其词。公以是益知鄂生冤。筹思数日,始鞠之。先问胭脂:“订约后,有知者否?”答:“无之。”“遇鄂生时,别有人否?”亦答:“无之。”乃唤生上,温语慰之。生自言:“曾过其门,但见旧邻妇王氏与一少女出,某即趋避,过此并无一言。”吴公叱女曰:“适言侧无他人,何以有邻妇也?”欲刑之。女惧曰:“虽有王氏,与彼实无关涉。”公罢质<30>,命拘王氏。数日已至,又禁不与女通,立刻出审,便问王:“杀人者谁?”王对:“不知。”公诈之曰:“胭脂供言,杀卞某,汝悉知之,胡得隐匿?”妇呼曰:“冤哉!淫婢自思男子,我虽有媒合之言,特戏之耳。彼自引奸夫入院,我何知焉?”公细诘之,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。公呼女上,怒曰:“汝言彼不知情,今何以自供撮合哉?”女流涕曰:“自己不肖,致父惨死,讼结不知何年,又累他人,诚不忍耳。”公问王氏:“既戏后,曾语何人?”王供:“无之。”公怒曰,“夫妻在床,应无不言者,何得云无?”王供:“丈夫久客未归。”公曰:“虽然,凡戏人者,皆笑人之愚,以炫己之慧,更不向一人言,将谁欺?”命梏十指<31>。妇不得已,实供:“曾与宿言。’公于是释鄂拘宿。宿至,自供:“不知。”公曰:“宿妓者必非良士!”严械之。宿自供:“赚女是真。自失履后,未敢复往,杀人实不知情。”公怒曰:“逾墙者,何所不至?”又械之。宿不任凌藉<32>,遂以自承。招成报上<33>,无不称吴公之神。铁案如山,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。

  然宿虽放纵无行,故东国名士<34>。闻学使施公愚山贤能称最<35>,又有怜才恤士之德,因以一词控其冤枉,语言怆恻。公讨其招供,反复凝思之,拍案曰:“此生冤也!”遂请于院、司<36>,移案再鞠。问宿生,“鞋遗何所?”供言,“忘之。但叩妇门时,犹在袖中。”转诘王氏:“宿介之外,奸夫有几?”供言:“无有。”公曰:“淫乱之人岂得专私一个?”供言:“身与宿介,稚齿交合,故未能谢绝;后非无见挑者,身实未敢相从。”因使指其人以实之,供云:“同里毛大,屡挑而屡拒之矣。”公曰:“何忽贞白如此<37>?”命搒之。妇顿首出血,力辨无有,乃释之。又诘:“汝夫远出,宁无有托故而来者?”曰:“有之。某甲、某乙,皆以借贷馈赠,曾一二次入小人家。”盖甲、乙皆巷中游荡子,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。公悉籍其名<38>,并拘之。既集,公赴城隍庙,使尽饮案前。便谓:“曩梦神人相告,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。今对神明,不得有妄言。如肯自首,尚可原原宥;虚者,廉得无赦<39>!”同声言无杀人之事。公以三木置地<40>,将并加之;括发裸身<41>,齐鸣冤苦。公命释之,谓曰,“既不自招,当使鬼神指之。”使人以毡褥悉障殿窗,令无少隙。袒诸囚背,驱入暗中,始授盆水,命自盥讫,系诸壁下,戒令:“面壁勿动!杀人者,当有神书其背”。少间,唤出验视,指毛曰:“此真杀人贼也!”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,又以烟煤濯其手。杀人者恐神来书,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;临出,以手护背而有烟色也。

  公固疑是毛,至此益信。施以毒刑,尽吐其实<42>。判曰:

  “宿介,蹈盆成括杀身之道,成登徒子好色之名<43>。只缘两小无猜,遂野骛如家鸡之恋<44>;为因一言有漏,致得陇兴望蜀之心<45>。将仲子而逾园墙,便如鸟堕;冒刘郎而至洞口,竟赚门开<46>。感帨惊龙,鼠有皮胡若此?攀花折树,士无行其谓何<47>!幸而听病燕之娇啼,犹为玉惜;怜弱柳之憔悴,未似莺狂<48>。而释幺凤于罗中,尚有文人之意;乃劫香盟于袜底,宁非无赖之尤<49>!蝴蝶过墙,隔窗有耳;莲花瓣卸,堕地无踪<50>。假中之假以生<51>,冤外之冤谁信<52>?天降祸起,酷械至于垂亡;自作孽盈<53>,断头几于不续。彼逾墙钻隙,固有砧夫儒冠;而僵李代桃,诚难消其冤气<54>。是宜稍宽笞扑,折其已受之惨;姑降青衣<55>,开其自新之路。若毛大者,刁猾无籍,市井凶徒。被邻女之投棱,淫心不死;伺狂童之入巷,贼智忽生<56>。开户迎风,喜得履张生之迹;求浆值酒,妄思偷韩椽之香<57>。何意魄夺自天,魂摄于鬼<58>。浪乘搓木,直入广寒之宫;径泛渔舟,错认桃源之路<59>。遂使情火息焰,欲海生波<60>。刀横直前,投鼠无他顾之意;寇穷安往,急兔起反噬之心<61>。越壁入人家,止期张有冠而李借<62>;夺兵遗绣履,遂教鱼脱网而鸿离<63>。风流道乃生此恶魔,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<64>!即断首领,以快人心。胭脂,身犹未字,岁已及笄。以月殿之仙人,自应有郎似玉:原霓裳之旧队,何愁贮屋无金<65>?而乃感关雎而念好逑,竟绕春婆之梦<66>;怨摽梅而思吉士,遂离倩女之魂<67>。为因一线缠萦<68>,致使群魔交至。争妇女之颜色,恐失‘胭脂’;惹鸯鸟之纷飞,并托‘秋隼’<69>。莲钩摘去,难保一瓣之香;铁限敲来,几破连城之玉<70>。嵌红豆于骰子,相思骨竟作厉阶;丧乔木于斧斤,可憎才真成祸水<71>!葳蕤自守,幸白壁之无瑕;缧绁苦争,喜锦衾之可覆<72>。嘉其入门之拒,犹浩白之情人;遂其掷果之心,亦风流之雅事<73>。仰彼邑令<74>,作尔冰人。”

  案既结,遐迩传诵焉。自吴公鞠后,女始知鄂生冤;堂下相遇,靦然含涕,似有痛借之词,而未可言也。生感其眷恋之情,爱慕殊切,而又念其出身微<75>,且日登公堂,为千人所窥指,恐娶之为人姗笑;日夜萦回<76>,无以自主。判牒既下,意始安帖。邑宰为之委禽,送鼓吹焉。

  异史氏曰:甚哉,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!纵能知李代为冤,谁复思桃僵亦屈?然事虽暗昧,必有其间<77>;要非审思研察,不能得也。呜呼!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<78>,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<79>。世之居民上者,棋局消日<80>,䌷被放衙<81>,下情民艰,更不肯一劳方寸<82>。至鼓动衙开,巍然坐堂上,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静之<83>,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<84>!

  愚山先生,吾师也。方见知时<85>,余犹童子。窃见其奖进士子<86>,拳拳如恐不尽。小有冤抑,必委曲呵护之<87>,曾不肯作威学校,以媚权要。真宣圣之护法<88>,不止一代宗匠,衡文无屈士已也<89>。而爱才如命,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。尝有名士入场,作“宝藏兴”文<90>,误记“水下”<91>;录毕而后悟之,料无不黜之理。作词曰:“宝藏在山间,误认却在水边。山头盖起水晶殿,瑚长峰尖,珠结树颠,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<92>!告苍天,留点蒂儿<93>,好与朋友看。”先生阅文至此而和之曰<94>:“宝藏将山夸,忽然见在水涯。樵夫漫说渔翁话<95>。题目虽差,文字却佳,怎肯放在他人下。尝见他,登高怕险;那曾见,会水渰杀<96>?”此亦风雅之一斑<97>,怜才之一事也。

  (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)


  【注释】

  <1>东昌:府名,府洽在今山东省聊城县。
  <2>牛医:洽牛病的兽医。
  <3>占凤,择婿。《左传·庄公二十二年》:春秋时,齐国懿仲想把女儿嫁给陈敬仲;占卦时,占得“凤凰于飞:和鸣锵锵”等吉语。后来因以“占凤”喻择婿。清门:指不操贱业的无官爵人家。
  <4>缔盟:指缔结婚约。
  <5>佻脱善谑:轻佻而爱开玩笑。女闺中谈友也:女子闺中闲谈之友。
  <6>秋波萦转:犹言上下打量。萦,缠绕。
  <7>凝眺:注目远望。
  <8>脉脉[mò mò 莫莫]:含情不语。
  <9>妻服未阕[què 却]:为亡妻服丧,尚未满期。服,按丧礼规定所穿的丧服。阕:止,结束。丧服期满称“服阕”。
  <10>宦裔:官宦人家的后代,指鄂秋隼为故孝廉之子。俯拾:俯就,指降低身份与之联姻。
  <11>寝疾,卧病。惙顿,犹言有气无力。惙[cbuò 绰],心忧气短。
  <12>“延命”二句:意谓靠着这口气延缓生命,已是朝不保夕之人。
  <13>芳体:对妇女身体的敬称。违和:不舒服;称他人患病的婉词。
  <14>无心之词:漫不经心的话语。
  <15>为信:表示诚信。此指作为定情承诺。
  <16>尔尔:如此。
  <17>信物,作为凭信的物件。
  <18>画虎成狗:《后汉书·马援传》载马援告诫兄子严、敦,“效季良(杜季良,以豪侠好义著称)不得,陷为天下轻薄子,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。”此借“画虎成狗”,喻私订终身不成,反贻人笑柄。
  <19>亵物;贴身之物。此指绣履。
  <20>阴揣衣袂:暗地摸摸衣袖。揣,摸索。袂、衣袖,古时衣袖肥大可以藏物。
  <21>篝灯:以笼罩灯;此指点灯。
  <22>振衣,抖擞衣服。
  <23>游手无籍:犹言无业游民。《正字通》,“籍,户籍。”
  <24>贻累王氏:给王氏留下干系。
  <25>谨讷,拘谨不善言谈。讷,拙于言辞。
  <26>横加械梏,滥施刑罚。
  <27>诬服:蒙冤被迫服罪。诬,冤屈。
  <28>复案:再次审察,犹言复审。
  <29>吴公南岱:吴南岱,江南武进人,进士。顺治时任济南知府。见《济南府志》卷三十。
  <30>罢质:停止审讯。
  <31>梏十指:指拶指之刑。拶指是旧时的一种酷刑,用绳穿五根小木棍,夹犯人手指,用力收绳,作为刑罚。
  <32>不任凌藉:不堪折磨。凌藉,凌虐。
  <33>招成:招供既成。
  <34>东国:指齐鲁地区。古代齐、鲁等国,因皆位于我国东方,故称东国。
  <35>施公愚山:施闰章号愚山,安徽宜城人,诗人,清初顺治进士。康熙时举博学鸿词,官至侍读。顺治十三年曾任山东提学分事。见《济南府志》卷三十七。贤能称最:最称贤能。
  <36>院、司:指部院和臬司。部院,即巡抚,一省的军政长官。臬司,也称按察使,省级最高司法官员。
  <37>贞白:贞节、清白。
  <38>籍其名:记录下他们的名字。籍,登记。
  <39>廉得:查出。廉:查访。
  <40>三木:古时加在犯人颈、手、足上的木制刑具。
  <41>括发裸身:把头发束起来,把衣服剥下。
  <42>吐其实:吐露实情,如实招供。
  <43>“蹈盆成括”二句:意谓宿介因好色而招致杀身之祸。盆成括,复姓盆成,名恬,战国时人。《孟子·尽心下》“盆成括仕于齐,孟子曰:‘死矣盆成括!’盆成括见杀,门人问曰:‘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?’曰:‘其为人也小有才,未闻君子之大道,则足以杀其躯矣。’”此以盆成括为喻,斥责宿介无君子之德,冒名调戏妇女,招致杀身之祸。登徒,复姓。登徒子为宋玉《登徒子好色赋》中的人物,性好色,不择美丑。后因以“登徒子”代指好色之人。
  <44>“只缘”二句:意谓只因宿介与王氏稚齿交合,所以现在仍然私通。李白《长干行》:“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,同居长千里,两小无嫌猜。”两小无猜,本指幼男幼女嬉戏玩耍,天真无邪,不避嫌疑;此隐指宿介与王氏幼时苟合。晋何法盛《晋中兴书》七:“庚翼书,少时与王右军齐名。右军后进,庾犹不忿。在荆州与都下书云:‘小儿辈庆家鸡,爱野雉,皆学逸少书,须我下当北之。’”家鸡野鹜,本指自家与外人的两种不同的书法风格。 “遂野鹜如家鸡”,则借以喻指宿介把野花当作家花,把情妇当作正妻。
  <45>“为因一言”二句:意谓只因王氏一句话泄漏了胭脂爱慕鄂生的心思,以致引起宿介竞欲骗奸胭脂的邪念。得陇望蜀,喻贪心不足。《后汉书·岑彭传》谓东汉光武帝遣岑彭攻下陇右之后,又想进攻西蜀,在给岑彭信中有云,“人苦不知足,既平陇,复望蜀。”此指宿介既占有王氏,又进而想得到胭脂。
  <46>“将[qiāng 羌]仲子”四句:谓宿介踰墙而到卞家,并赚得胭脂“力疾启扉”。《诗·郑凤·将仲子》:“将仲子兮,无逾我墙。”本意是女方拒绝男方逾墙求爱;这里反其意而用之。将:请。鸟堕:形容轻捷。刘郎,指刘晨。此用刘晨和阮肇在天台山遇见仙女的故事,喻宿介冒充鄂生追求胭脂。
  <47>“感帨惊尨”四句:意谓宿介至卞家干出此等勾当,真是无仪无行,不要脸皮。《诗·召南·野有死麇》:“无感我帨兮,无使尨也吠。”感,通“撼”。帨[shuì 税]:佩巾。尨[máng 茫],多毛的狗。这两句诗是写女方告诫前来幽会的男方,叫他不要撼动佩中,不要惊得狗叫。此云“感帨惊尨”是写其粗暴,毫无顾忌,鼠有皮,语出《诗、鄘风;相鼠》:“相鼠有皮,人而无仪:人而无仪,不死何为?”此用以谴责宿介,谓其如有脸皮何能干出此等样事。攀花折树,喻凌辱妇女。《诗·郑风·将仲子》:“将仲子兮,无逾我里,无折我树妃。岂敢爱之,畏我父母。”士无行,谓读书人没有品行。
  <48>“幸而听病燕”四句:意谓幸而宿介尚能怜惜胭脂的病情及私衷,收敛其狂暴之想。病燕、弱柳,均喻指胭脂。玉惜,犹言“惜玉”,旧时以玉比女子之美,因称爱护美女为“惜玉”。莺狂:喻过分放肆。
  <49>“而释幺凤”四句:意谓宿介放过胭脂,还有点文人的善意;但他强取绣履作为订盟之信物,实在无赖之极。幺[yāo 夭]凤,鸟名,有五色彩羽,似燕而小,暮春来集桐花,因也称桐花凤。这里以之比喻少女胭脂。罗:网。劫盟:以暴力威胁对方,与之订盟。香盟:指男女相爱之盟。
  <50>“蝴蝶过墙”四句,意谓宿介逾墙劫盟的谈话被毛大窃听,而所劫的绣履又丢失不见。蝴蝶过墙:语出王驾《雨晴》诗:“蛱蝶飞来过墙去,却疑春色在邻家。”原指邻家的春色对蜂蝶之引诱,此用以喻指宿介逾墙偷情。莲花瓣卸:指胭脂的绣履被宿介强夺。莲花,取义于“步步生莲花”,隐指女鞋,用南齐东昏侯令潘妃步行于贴地莲花之上的故事。
  <51>假中之假以生:宿介假冒鄂生,毛大又假冒宿介,是假中之假。生:发生,指案件发生。
  <52>冤外之冤:指鄂生因宿介受冤,宿介又因毛大受冤。
  <53>自作孽盈:《尚书·太甲》:“天作孽,犹可违;自作孽,不可逭。”
  <54>“彼逾墙”四句:意谓宿介逾墙至卞家的非礼行为,当然有失读书人的身份;而以他代毛大受死刑,诚然蒙冤太大。逾墙钻隙,《孟子·腾文公下》谓青年男女“不侍父母之命、媒灼之言,钻穴隙相窥,逾墙相从,则父母国人皆贱之。”玷,玷污。儒冠,古时读书人所戴的帽子,代指读书人的身份。僵李代桃:古乐府《鸡鸣》,“桃生露井上,李树生桃傍。虫来齧桃根,李树代桃殭。”后用为以此代彼或代人受过。此指宿介代毛大受刑。
  <55>姑降青衣;这是对生员的一种降级惩罚。生员着蓝衫,降为“青衣”则由蓝衫改著青衫,称为“青生”,姑且保留其生员资格。见《明史·选举志》。
  <56>“被邻女”四句:意谓毛大“挑王氏不得,知宿与洽,思掩执以胁之”。邻女投梭:《晋书·谢鲲传》谓谢鲲挑逗邻女,邻女方织,以梭投之,折鲲两齿。后以“投梭”比喻妇女拒绝男子的挑诱。《诗·郑风·蹇裳》:“子不我思,岂无他人?狂童之狂也且。”狂童,男女相爱的暱称,此指宿介。
  <57>“开户迎风”四句,意谓毛大巧逢宿介私会王氏,听到宿介自述与胭脂之事,因而妄想偷骗胭脂。元稹《莺莺传》谓莺莺与张生相恋,莺莺寄诗张生,有云,“待月西厢下,迎风户半开。恍以”开户迎风“喻男女私会。履张生之迹:谓毛大尾随宿介之后潜入王家。求浆值酒,《类说》三十五卷引《意林》:“袁惟正书曰:岁在申西,乞浆得酒。”意为所得超过所求,此指毛大本想挑诱王氏,恰又遇到好骗胭脂的机会。浆:汤水。偷韩掾[yuàn 怨]之香:即韩掾偷香。韩掾,指韩寿,晋朝人,曾为贾充掾吏。《晋书·贾充传》谓贾充的女儿钟情于韩寿,曾把晋武帝赐给贾充的西域奇香,偷来送给韩寿。贾充疑女儿与韩寿私通,即把她嫁给韩寿。后因以“韩寿偷香”喻男女暗中通情。这里指毛大妄想冒充情人同胭脂暗中相会。
  <58>“何意魄夺”二句:意谓毛大鬼迷心窍,神识昏乱。魄夺自天:意谓上天夺其魂魄。《左传·宣公十五年》:“原叔必有大咎,天夺之魄。”魄:灵魂,神智。
  <59>“浪乘槎[chá 查]木”四句:意指毛大直人卞家,误诣翁舍。浪,轻率。槎木:竹木编成的筏。张华《博物志·杂说下》:“旧说天河与海通。近世有人居海渚者,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……。”广寒之宫:《洞冥记》“冬至后,月养魄于广寒宫。”因称月宫为“广寒宫”,这里喻指胭脂的闺房。渔舟、桃源:陶渊明《桃花源诗并记》,谓晋太元中,渔人泛舟误入桃花源。此指毛大误诣卞翁之舍。
  <60>“遂使情火”二句:指毛大骗奸的念头顿消,竟欲杀人自保。情火,情欲的火焰,指毛大企图污辱胭脂的恶念。欲海,佛家语,喻情欲深广如海,可使人沉溺。
  <61>“刀横直前”四句:意谓卞翁操刀直出,毛大急无所逃,反身夺刀杀死卞翁。《汉书·贾谊传》,“里谚曰:‘欲投鼠而忌器。’”意为以物投掷老鼠:要顾忌打坏靠近老鼠的器物。此谓投鼠无他顾之意,是说卞翁横刀直追毛大,无所顾忌。寇穷:语出《孙子·行军》,指敌人势穷力竭。此指急无所逃的毛大。急兔:急忙逃脱之兔。反噬:反咬一口。此指毛大夺刀杀翁。噬:咬。
  <62>“越壁入人家”二句:指毛逾墙进入卞家,原想冒名骗奸。张有冠而李借:明田艺蘅《留青日札·张公帽赋》:“俗谚云:张公帽摄在李公头上。”这里指毛大企图冒名顶替。
  <63>“夺兵遗绣履”二句:指毛大夺刀杀人,丢下绣履,自己逃脱而使鄂生、宿介等被捕。兵:兵刃。鱼脱网而鸿离:语出《诗·邶风·新台》:“鱼网之设,鸿则离之。”鸿,鸿雁。离:同“罹”。
  <64>“风流道”二句:指责毛大是男女情爱场合中的恶魔和鬼蜮。风流道:指男女风情之道。温柔乡:喻女色迷人之境,语出《飞燕外传》。
  <65>“以月殿之仙人”四句:意谓胭脂美如月宫仙女,不愁觅得如意郎君。月殿之仙女:谓美如月宫仙女。霓裳之旧队:“霓裳羽衣舞”舞队中的仙女,与“月殿之仙人”同义。霓裳:《霓裳羽衣曲》及“霓裳羽衣舞”的省称。唐玄宗改编西谅传来的乐曲为《霓裳羽衣曲》,杨贵妃善为“霓裳羽衣舞”。其音乐、舞蹈、服饰都着力描绘虚无缥缈的仙境和仙女形象。贮屋无金:犹言无金屋贮之。《汉武故事》谓汉武帝为太子时,希望得到长公主之女阿娇为妇,曾云,“若得阿娇作妇,当作金屋贮之。”金屋,极言屋室之华丽。
  <66>“而乃感关雎”二句:意谓胭脂兴起寻找配偶之念,竟然成为一场春梦;指胭脂对鄂生的爱恋落空。关雎:《诗·周南·关雎》,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”此诗描写了青年男女对爱情的追求;此借喻胭脂思春,怀恋鄂生。春婆之梦:宋赵令畤《侯鲭录》:“东坡老人(苏轼)在昌化,尝负大瓢,行歌于田间。有老妇年七十,谓坡云‘内翰昔日富贵,一场春梦。’坡然之。里中呼此媪为春梦婆。”此指胭脂思念落空。
  <67>“怨摽[biào 缥]梅”二句:意为梅子熟透了,引起自己青春不嫁的哀怨,以致忧郁成疾。指胭脂钟情鄂生,相思成病。《诗·召南·摽有梅》:“摽有梅,其实七兮。求我庶士,迨其吉兮。”这是一首女子珍惜青春、急于求偶的诗歌。摽梅:落梅。梅子熟透落地,喻女子年华已大。吉士:古时对男子的美称。《诗·召南·野有死麇》:“有女怀春,吉士诱之。”离倩女之魂,见唐传奇《离魂记》。唐衡州张镒的女儿倩娘,与表兄王宙相恋。后来张镒把倩娘另许他人,倩女抑郁成疾,竟然魂离躯体,随王宙同去四川,居五年,生二子。归宁时,魂才同病体合一。这里借喻胭脂思念鄂生,梦魂相随,以致卧病。
  <68>一线缠萦:指胭脂怀春情思。一线:喻情缕。
  <69>“争妇女之颜色”四句;意谓为了争夺胭脂,宿介、毛大都冒充鄂生。颜色:容貌。“恐失胭脂”:双关语。胭脂一名燕支,地在匈奴,产胭脂草。《西河故事》:“祁连、燕支二山在张掖、酒泉界上,匈奴失二山,乃歌曰:“亡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;失我燕支山,使我妇女无颜色。”“并托秋隼”:此亦双关语,明指猛禽兔鹘,隐指宿介、毛大皆冒充鄂生秋隼。
  <70>“莲钩摘去”四句:意谓宿介强取绣履,未能保住而丢失;毛大闯入闺门,几乎破坏少女的贞操。一瓣之香:本指一柱香,焚香敬礼的意思。这里的“一瓣”,语意双关,实指“莲花卸瓣”之瓣,即一只绣鞋。铁限:铁门限。唐李绰《尚书故事》:唐,智永禅师为王羲之的后人,积年学书,一时推重,人来求书者如市,所居之户限为之穿穴,乃用铁叶裹之,人谓之铁门限。此借喻胭脂闺门屡遭骚扰,门限为穿。敲:叩门。连城之玉:价值连城的美玉。古时妇女坚守贞操,称“守身如玉”,故以连城玉喻贞操。
  <71>“嵌红豆”四句:均为指责胭脂之词。意谓胭脂怀春之思,竟然成为致祸的根源,以致卞翁丧生。红豆:相思树所结之子。古时以红豆象征相思,称为“相思子”。骰:俗称“色子”,旧时赌具的一种。温庭筠《南歌子》:“玲珑骰子安红豆,刻骨相思知未知?”这里借此诗意比喻胭脂对鄂生的刻骨相思。厉阶:祸端;祸患的来由。乔木:古时以之喻父,此喻指卞翁。见《尚书大传·梓材》。可憎才:爱极的反语,对情人的暱称。《西厢记》四本一折,张生怨莺莺;“则为这可惜才熬得心肠耐。”这里指胭脂。祸水:旧时对惑人败事的女子的贬称。
  <72>“葳蕤[wēi ruí]自守”四句,谓胭脂在群魔交至之时能够严正自守,保持了自己的清白;在囚禁于官府之时能够争辩伸冤,勉可折赎自己的过错。葳蕤:《本草纲目》十二:“此草根多须,如冠缨下垂之緌,而有威仪,故以名之。”此用“威仪”义。缧绁:拘系犯人的绳子,引申为囚禁。锦衾之可覆:义同宋元以来俗语“一床锦被遮盖”,意为“遮丑”。
  <73>“嘉其入门之拒”四句:谓胭脂爱慕鄂生,但持之以礼,拒绝苟合,应该遂其纯洁的心愿,成全一件风流美事。掷果之心,指胭脂爱慕鄂生的心愿。掷果:晋潘岳貌美,洛阳妇女见到他,向他投掷果子,以表示爱慕。见《晋书·潘岳传》。后因以“掷果”形容美男子为妇女所爱慕。
  <74>仰:公文中上级命令下级的惯用套语,期望、责成的意思。
  <75>微:卑微。
  <76>萦回:盘绕:形容反复考虑。
  <77>间[jiàn]:间隙,破绽。
  <78>哲人:贤明而有智慧的人。
  <79>良工之用心苦矣:优秀技艺家是煞费苦心的。喻哲人断案细心苦思。
  <80>棋局消日:以下棋消磨光阴,而荒废政事。《唐诗纪事》卷五十六:唐宣宗时今狐绚荐李远为杭州刺史,宣宗说,“我闻远诗云;‘长日惟消一局棋’,岂可以临郡哉?”谓耽心李远弈棋废政。
  <81>䌷被放衙:谓好逸贪睡废政。䌷,同“绸”。放衙,官吏退衙、散值。《倦游录》:宋文彦博为榆次县令,题诗于新衙鼓上云:“置向谯楼一任挝,挝多挝少不知他。如今幸有黄䌷被,努出头来听放衙。”
  <82>方寸:指心。
  <83>“彼哓哓者”句:对争辩者竟以刑罚恫吓,不准他们说话。哓哓[xiāo xiāo 消消]:争辩声。静之,使之肃静。
  <84>覆盆:覆置的盆,喻不见天日,沉冤莫白。语出《抱朴子·辨问》。
  <85>见知:被赏识。
  <86>奖进:奖励提拔。
  <87>呵护:呵禁作成者,护持受冤者。
  <88>宣圣之护法:孔子的护法者,即保护儒教的人。宣圣,指孔子,唐时曾追溢孔子为文宣王。护法:佛家语,保护佛法的人。
  <89>宗匠:指学术上有重大成就、为众所推崇的人物。
  <90>“宝藏[zàng 葬]兴”:此为考场试题。《礼记·中庸》:“今夫山,一卷石之多,及其广大,草木生之,禽兽居之,宝藏兴焉。”
  <91>误记“水下”:误记是水下的宝藏。指与《中庸》所说的山间宝藏不合。
  <92>“山头盖起水晶殿”四句:这几句都是说,错误地把山间当作水下,因而出了笑话。水晶殿,本是海中的龙宫,怎能盖在山上。珊瑚、珍珠都生长在海里,怎能长在山峰和树颠?撑船汉如在山间行舟,势必跌死崖下。
  <93>留点蒂儿,意谓留点面子。蒂,花果与枝茎相连的部分。
  <94>和[hè 贺]:应和。这是指作词应答。
  <95>樵夫漫说渔翁话:山上砍柴的人空自说些水中打渔的人的话。指文不对题。漫:空自。
  <96>那曾见,会水渰杀:意谓真正能文者,不会被黜;暗示将留点面子。渰[yān]:通“淹”。
  <97>一斑:《世说新语·方正》,“管中窥豹,时见一斑。”后来用“一斑”比喻事物的一点或一小部分。

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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