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卷九
小梅·译文
蒙阴县王慕贞,名门大户人家子弟。他偶然游历江浙,见一老妇哭泣于途中,便上前询问。老妇说道:“我的先夫仅遗下一个儿子,如今他犯了死罪,谁能救出他呀?”王慕贞素来为人慷慨,记下了姓名,并从腰包中拿出银子为其斡旋,竟然得以免罪开释。某人放出后,听说是王某救了自己,茫然不解其中缘故;寻访到旅店,感激地流泪致谢并探问原由。王慕贞道:“没什么原由,是怜悯你的母亲老了。”某人大为惊骇,说道:“母亲已逝世多年了呀?”王慕贞也感到诡异。到了晚上,老妇来表达谢意,王慕贞责怪她说话不实。老妇道:“实言相告,我是东山老狐。二十年前,曾与孩子的父亲有过一夜之亲,故而不忍他沦为无后的孤魂饿鬼。”王慕贞惊愕中肃然起敬,当欲再加询问时,老妇已杳无身影。
先是,王慕贞的妻子贤惠而好佛,不沾荤酒。她收拾出洁净的屋子,悬挂观音画像;因为无子,日日焚香祷告于其中。而其神又最是灵验,即以梦点示,教人该做什么或回避什么,因而家中事都取决于此。后来妻子生病,且很重,便将床榻移到该室内,又另外备下一套锦缎被褥于内室,并关上门,好像有所伺待。王慕贞以为是中了迷惑,但又因为妻子病态昏眩,不忍违逆于她。妻子病卧二年,嫌恶嘈杂,常常屏退家人而独自寝宿。暗中探听她的房间时,似乎有与人说话的声音;打开房门来看,又寂然无声。病中的她无所挂虑,唯独关心十四岁的女儿,天天催着置备嫁妆、早日出嫁。女儿婚事了却后,妻子招呼丈夫到床榻前,拉着他的手说道:“今天永别了!初病时,菩萨告诉我,我命里注定该当即死。唯有未了的心事,是小女儿还没出嫁,因而得赐一点点药,使这口气延续下来等待。去年,菩萨将回南海,留下身前侍女小梅,作为妾的陪护。今日将死,我这薄命之人又没能为你留后。而保儿这孩子,一直为我所怜爱,我担心你将来会娶到凶悍的妇人,使他们母子俩流离失所。小梅姿容秀美,又温良贤淑,让她做你的继室是可以的。”原来,王慕贞有个小妾,生有一个儿子,名保儿。王慕贞觉得妻子之言荒唐,说道:“你向来敬奉神灵,今出此言,不就亵渎了吗?”妻子答道:“小梅陪护我一年多,相互间已忘了仙凡之别,我已经婉言向她请求过了。”问道:“小梅在哪儿?”妻子答道:“屋里的那个不是吗?”正要再加询问,妻子已闭上双目去世了。
夜里王慕贞为妻子守灵,闻听到内室有隐隐的哭泣声,大为惊骇,疑作是鬼。招唤众婢女打开门锁查看,则见到室内有个穿着孝服的二八佳人。众人以为是神,一同围着跪拜。女子收住泪,把大家搀扶起来。王慕贞凝视着她,她只是低着头。王慕贞道:“如果亡妻所言并非虚妄,就请即刻到堂上,接受儿女们拜见。如果不可以,我也不敢妄想,以免自取罪过。”女子腼腆地走出来,真的登上了北堂。王慕贞让婢女们把座位朝南摆好,然后自己先拜,女子也予以了回拜。下面的人则按长幼尊卑次序伏地叩拜,女子端庄地坐着受拜;唯有王慕贞的小妾叩拜时,她上前挽扶起来。
自从王夫人卧病不起,婢懒奴偷,家境衰落已久。此刻,众人参拜完后,肃然列队侍立。女子道:“我有感于夫人盛意而滞留人间,她又将大事委托于我。诸位应当各自洗心革面,为主效力;以往的过错与不端,全不再追究。不然,别以为门中无人了!”众人共都望向座上,真如悬挂着的观音画像,时而因微风拂动一般。闻言莫不惶恐心惧,哄然齐声应诺。女子便安排殡丧事务,一切井井有条。由此以后,家中大小人等,无有敢懈怠者。
女子终日间料理内外事务,即使王慕贞将要做什么,也会先行禀告而行。两人虽然一晚多次相见,但并不交谈一句私语。夫人出殡后,王慕贞想提起之前的继室之约,却又不敢直接去说,便嘱咐小妾去略微示意一下。女子说:“妾受夫人殷切嘱托,义不容辞。但婚配大礼,不得草草从事。年伯黄先生,位尊德重,若请求他主持婚礼,我则惟命是听。”
此时沂水县黄太仆,辞官闲居,于王家来说属于父辈至交,往来最为友善。王慕贞亲自前去,以实情相告;黄太仆以为奇事,当即相与同来。女子听说黄太仆到了,即刻出门拜见。黄太仆一见,惊为天人,谦逊地表示不敢当礼;随即赞助了一份优厚的嫁妆,并主持完成大礼之后才走。女子馈赠了枕头、鞋子,如同敬奉公婆一般。自此以后,两家交往越加亲密。
与女子小梅合婚之后,王慕贞终还是因为神的缘故,亲热时也保持着严肃,还时不时地探问菩萨的起居情况。女子笑道:“君也是过于愚痴了,哪有正直之神能下嫁于尘世的呢?”王慕贞又紧问她来自何处。答道:“不必刨根问底了,既然以我为神,就朝夕供奉着吧,自然没有祸殃与差错的。”
女子对待下人常常是宽厚的,不笑不说话。然而当婢女佣人们戏耍时,远远看见她,便默默无声了。女子笑着告诉她们说:“怎么你们还把我当神呢?我是什么神啊!实际上是夫人的姨表妹,我们自小交好。是姐姐有病后想念,便暗地里让南村王姥姥招我过来。因为将要每天与姐夫临近,涉及男女之嫌,故而假托神道,闭居于内室之中。其实何神之有啊?”可是众人还是不信。当天天服侍她的身旁,见其举动丝毫没有不同于常人时,议论才渐渐平息下来。然而那些顽劣愚钝的奴婢,即使平日里被王慕贞打骂过也不能转化的,只要女子吱一声,无不乐于奉命行事。都说:“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。实在不是因为惧怕她,只要见到她的面容,心便软了,故而不忍违逆她的意愿。”由此一来,王家百废俱兴。数年之间,田地阡陌相连,仓库存粮已达万石了。
又经数年,小妾再产一女,女子小梅也生育一子。儿子出生时,左臂有个胎生红点,因而取名“小红”。儿子满月时,女子让王慕贞以盛筵招请黄太仆。黄太仆送来丰厚贺礼,但以年迈、不能远涉为由,推辞赴宴。女子又派遣两位老妇赶去坚持邀请,黄太仆这才亲自前来。女子让人把儿子抱出来,袒露出右臂,以示取名“小红”的本意,又再三向黄太仆询问吉凶。黄太仆笑道:“此为喜红啊,可增加一个字,名‘喜红’。”女子大为欣悦,再次出来叩拜。这一天,鼓乐之声充满庭堂,亲戚贵友犹如集市。黄太仆留居三日后方才返回。
忽然门外有车马到来,说要接女子小梅回家省亲。十多年了,向来没有听说她有亲属瓜葛,于是都议论起来,而女子权当不闻。她理完妆,把儿子抱于怀中,并请王慕贞相送,王慕贞听从了她。大约行至二三十里,寂静没有行人处,女子停下车子,招呼王慕贞下了坐骑,并支开随从,与他说道:“王郎王郎,聚短离长。你说可悲不可悲呀?”王慕贞吃惊地问是何故,女子道:“郎君说说,妾是何人啊?”答道:“不知。”女子道:“你在江南拯救过一个被定死罪之人,有这事吗?”答道:“有。”女子道:“哭于路途中的,是我的母亲!她感念你的仗义而一直想着回报,便因为夫人好佛,而附于神道,实为想以妾身来报君啊。今有幸生得这襁褓中物,此愿已足。妾察觉到君的晦运将至,这个孩子在家中恐怕不能养育,故而借省亲之名,以解脱孩儿危难。君须记住,家中有人口死亡时,当于晨鸡初鸣时分,赶到西河柳堤上,见有挑着葵花灯过来者,拦道苦求,便可免却灾难。”王慕贞应了声“诺”,又询问她的归期。女子道:“不可预订。该当牢记我的话,后会之期也不远。”二人临别执手,凄然中涕泪交流。女子随即登车而去,迅疾如风。直至望之不见,王慕贞才返身归回。
六七年过去了,没有小梅的一点音信。忽然四乡瘟疫流行,死者甚多;家中有一婢女,病三日而死。王慕贞念记着小梅过去的叮嘱,很是放在心上。没想到这天与客人饮酒,大醉而睡。当醒来时,听到鸡叫,急忙起身赶到堤头;见灯光闪烁,恰是刚刚过去。急忙追赶,但只相隔百步左右,却越追越远,渐渐地就没有了影子,只好懊恨而返。数日后,王慕贞暴病,很快就死了。
王家的族内,多有无赖,都来欺凌这一家剩下的孤寡老小。田园中的庄稼树木,公然遭到砍伐,家中光景日益衰落。过了年,宝儿也没了,一家再无做主之人。族人越发蛮横,分割了田产,牲口棚中的牛马俱已抢空。他们又想瓜分宅院,因为尚有王慕贞小妾居住的缘故,便派遣几个人过来,强夺着把她卖了。小妾留恋着幼女,母女相拥而泣,凄惨的哭声惊动了邻里。正在危难之际,忽听说门外有轿子来了。人们一起看过去,则是女子小梅引着一个小郞哥自车中出来。四面围观的人犹如闹市一般,女子问道:“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呀?”小妾哭诉了起止原由。女子脸上顿时惨然变色,便招唤随从而来的工仆,关门落锁。在场的族人还想抵抗,但手脚都好像麻痹了一般。女子命把这些人统统都绑了,拴系到廊柱上,每日供给三碗稀粥。随即派遣老仆远路奔告黄太仆,然后进入室内哀痛地哭泣起来。哭泣收住后,对妾说道:“这都是天数啊!本已定好前月来,不巧因为母亲患病而延误,于是才有今日变故。未料到转眼之间已成荒丘废墟了!”问到旧时婢女和仆妇,听说都被族人抢掠去了,又更加吁叹。过一日,婢女和仆妇们听到女子小梅来了,便都自发逃回,相见后无不流泪。所被捉住的族人,共都吵嚷着说,带来的孩儿并非王慕贞的骨血,女子也不予以分辨。
不久,黄太仆赶来了,女子领着儿子出迎。黄太仆握住孩儿的手臂,便捋起左边的袖子,见到红色胎记依然还在;因而袒露着孩儿的胳臂向众人展示,以证明确切无疑。于是细加审查丢失的财物,给予登名造册,还亲自去见了县令。县令拘留了无赖之辈,各打四十板子,并戴上刑具严厉追查。不多日,田地马牛,悉数归还原主。黄太仆就要返乡了,女子引着儿子哭泣着跪拜道:“妾并非尘世之人,这是叔父所知道的。就将此儿委托给叔父了。”黄太仆道:“只要老夫一息尚存,无不为他做主。”黄太仆走了,女子把家事盘查就绪,将儿子托付给了小妾,便备具酒食,去祭扫丈夫的墓地。但过了半日,都未见她回返。去墓地查看时,见杯盏酒食还陈列着,而人已不知去向。
异史氏评道:不使人家香火断绝者,人家也不会使他断绝香火,此事看似在人,而实为在天啊。来就座的都是良朋好友,车子、皮袄可以让其共享;待归土后,坟墓上滋生出野草,妻子儿女遭人欺凌,然而车中人只是望了望就走过去了。朋友虽死而不忍忘却,感恩而想到有所回报,还有谁能如此呢?狐女吗?倘若你家财产多,我去帮你照料。
(繁星译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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