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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 卷八
顾生
江南顾生<1>，客稷下<2>，眼暴肿，昼夜呻吟，罔所医药。十余日，痛少减。乃合眼时<3>，辄睹巨宅：凡四五进，门皆洞辟<4>；最深处有人往来，但遥睹不可细认。
一日，方凝神注之，忽觉身入宅中，三历门户，绝无人迹。有南北厅事<5>，内以红毡贴地。略窥之，见满屋婴儿，坐者、卧者、膝行者，不可数计。愕疑间，一人自舍后出，见之曰：“小王子谓有远客在门，果然。”便邀之。顾不敢入，强之乃入。问：“此何所？”曰：“九王世子居。世子疟疾新瘥，今日亲宾作贺，先生有缘也。”言未已，有奔至者，督促速行。
俄至一处，雕榭朱栏，一殿北向，凡九楹。历阶而升，则客已满座。见一少年北面坐，知是王子，便伏堂下。满堂尽起。王子曳顾东向坐。酒既行，鼓乐暴作，诸妓升堂，演“华封祝”<6>。才过三折，逆旅主人及仆唤进午餐，就床头频呼之，耳闻甚真<7>。心恐王子知，遂托更衣而出。仰视日中夕，则见仆立床前，始悟未离旅邸。心怅怅，犹欲急返。因遣仆阖扉去。甫交睫，见宫舍依然，急循故道而入。路经前婴儿处，并无婴儿，有数十媪蓬首驼背，坐卧其中。望见顾，出恶声曰：“谁家无赖子，来此窥伺！”顾惊惧，不敢置辨，疾趋后庭，升殿即坐。见王子颔下添髭尺余矣。见顾，笑问：“何往？剧本过七折矣。”因以巨觥示罚。移时曲终，又呈齣目<8>。顾点“彭祖娶妇<9>”。
妓即以椰瓢行酒，可容五斗许。顾离席辞曰：“臣目疾，不敢过醉。”王子曰：“君患目，有太医在此，便合诊视。”东座一客，即离坐来，两指启双眦，以玉簪点白膏如脂，嘱合目少睡。王子命侍儿导入复室，令卧；卧片时，觉床帐香软，因而熟眠。居无何，忽闻鸣钲鍠聒<10>，即复惊醒。疑是优戏未毕。开目视之，则旅舍中狗舐油铛也，然目疾若失。再闭眼，一无所睹矣。
（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）
【注释】
<1>江南，省名，清顺治二年（1645）置，治所在江宁府（今江苏南京市）。康熙六年（1667）分置为江苏。安徽两省。后仍称这两省为江南。
<2>稷下：战国齐国都城临淄（今山东淄博市临淄区）城的稷门，此指济南府城，即今山东济南市，蒲松龄诗有《稷下吟》可证。
<3>乃：才。
<4>洞辟：敞开。
<5>厅事：官府的办公处所。
<6>华封祝：即“华封三祝”。华封人祝帝尧多寿、多富、多男子。后人因称“华封三祝”。见《庄子·天地》。此似指剧名，未详。
<7>折：元杂剧剧本结构的一个段落。折是音乐单元，即每析用一个宫调的若干曲子联成一个整套，一韵到底，同时它也是故事发展的自然段落。逆旅：客店。此指顾生所住客店。
<8>齣［chū 出］目：犹言戏单。杂剧一折即一齣。
<9>彭祖：传说为颛顼帝之后。姓篯，名铿（或名翦），尧将其封于彭城，寿七百或八百（古代当时以六十六天为一年）岁。因其道可祖，故称之为彭祖。篯：古读 jiān，今读 jiǎn。
<10>鸣钲鍠聒：谓锣鼓乱响。钲［zhēng 争］，锣。鍠聒，谓钟鼓之声聒耳。鍠［huáng 皇］：鍠鍠，钟鼓之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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