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卷七
阿英·译文
有个庐陵人,名叫甘玉,字璧人。其父母早丧,留下个弟弟叫甘珏,字双璧,自五岁开始,随从兄长抚养。甘玉的性格善于友爱,抚养弟弟如同自己的孩子。后来甘珏渐渐长大,丰姿出众,又聪慧能文,甘玉越加喜爱他,常说:“我弟弟一表人才,不可以没个佳偶。”然而由于挑选得太过苛刻,婚姻之事始终未能成就。
当兄长甘玉在匡山僧寺攻读之时,一天夜里刚刚就枕,闻听到窗外有女子声音。暗中探看,见有三四个女郎席地而坐,数个婢女在摆设酒菜,姿色尽都非凡。一女子说:“秦娘子,阿英为何不来?”下座的女子道:“昨天自函谷关来,被恶人伤到了右臂,不能同游,正因此怨恨呢。”又一女子道:“昨夜做了一个大噩梦,现在还在心慌冒冷汗。”在下座的女子摇手道:“莫说了,莫说了!今宵姊妹们欢聚,说这些怪吓人的,让人不愉快。”那个女子笑道:“你这个婢子为何如此胆小!难道会有虎狼把你叼走吗?若不想让说,必须歌唱一曲,为咱娘子们助助酒兴。”于是该女子低声吟唱道:
“闲阶桃花取次开,昨日踏青小约未应乖。付嘱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,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。”
吟唱罢,满座人无不赞叹。正谈笑间,忽见一个高大的汉子自外傲然而入,雕禽似的眼睛荧荧放光,其貌狰狞丑陋。众女子哭啼着喊道:“妖怪来了!”仓猝间哄然作鸟兽散。惟有刚才吟唱的女子柔弱迟缓,被怪物揪住后哀哀啼哭,强行挣扎。那怪物怒吼着,咬断女子手指,顺口嚼着吃了。女子倒地昏死过去。甘玉怜惜之心不可再忍,于是急抽宝剑拔开门栓冲出,一挥手,砍在怪物腿上;怪物腿落,负痛逃走。甘玉将女子扶进室内,女子面如土灰,血染衿袖。查验她的手,见右手拇指已经断了。甘玉撕了一块布,为她裹伤。女子呻吟道:“救命之恩,不知将如何报答?”甘玉起初看到该女子时,心中便已暗想着为弟弟谋婚,因而告知自己的心意。女子道:“残肢之人,已不能操持簸箕笤帚。我当另替贤弟图谋一个。”甘玉问女子姓氏,女子答道:“我乃秦氏。”甘玉为她铺展被子,使她暂作休养,便自己拿着被子去了别的住处。天晓时来看她,则床榻已空,心想女子自己归去了。但察访邻近的村子,罕有秦姓者;广托亲戚朋友,也无准确音信。回家与弟弟说及此事,悔恨中若有所失。
一日,弟弟甘珏偶游于野外途中,遇到一位二八女子,风姿绰约,直瞅着自己微笑,似要有话说。见她漫散秋波向四周张望一下后,问道:“您是甘家的二郎不是?”甘珏说:“是的。”女子道:“君家父曾与我有婚姻之约,为何今日想背弃前约,另订秦家?”甘珏说:“小生自幼失去双亲,故旧亲友都不曾听说过。请讲一下你的家族门第,我回去应当问问兄长。”女子道:“不须细说,只要你有一句话,妾当自己过来。”甘珏以未有领受兄长之命为由予以推辞。女子笑道:“呆郎君!就这么怕哥哥呀?妾为陆氏,居住在东山望村。三日内,当等候佳音。”于是告别而去。
弟弟甘珏回到家中,将路上所逢告知兄嫂。兄长道:“她这是大谎话!父亲没时,我二十多岁,如果真有这一说,怎会听不到?”又因为这女子独行于旷野,随意和男人交谈,越加鄙视她。又问女子相貌,甘珏的脸直红到脖根了,并不出一言。嫂子笑道:“想必是个佳人了。”甘玉道:“小孩子怎会辨得美丑?纵然俊美,必然比不上秦氏。待等秦氏的事不妥,再谋求这个也不晚。”甘珏默然而退。
过了几天,兄长甘玉正走在途中,见一女子流着泪前行。他垂下马鞭,按住缰绳,略看了一眼,女子容貌几乎人世无双。便让仆人过去询问何故哭泣。女子答道:“我过去许配给甘家二郎,因家贫远迁,就断了音信。近日才回来,又听到郎家三心二意,要背弃前约。这就去问问大伯子甘璧人,将怎样安置我呢?”甘玉惊喜道:“甘璧人即是我啊。老人先前订下婚约,我实在不知。此处离家不远,请即刻回家商量。”说着下了坐骑,递过韁绳给女子骑上,自己步行控马而归。女子自道:“我小名叫阿英,家中没有兄弟姐妹,唯与表姐秦氏同居。”此刻甘玉才明白,弟弟遇到的丽人就是她。甘玉想去通告一下女子的家人,女子坚持不必去。甘玉暗喜兄弟得一佳妇,然而又恐怕她为人轻佻,招人议论。时间久了,见阿英举止端庄,又娇媚婉转,很会说话。她像侍奉家母一样对待嫂嫂,嫂嫂也坦诚地爱慕着她。
时值中秋节,甘珏夫妻正在嬉戏欢宴,嫂嫂派人来招阿英。甘珏有些冷落感。阿英让来招唤的人先走,说好随后就来;然而阿英仍端坐谈笑好久,丝毫没有去的意思。甘珏恐怕嫂嫂久等,故而连连催促她。阿英但只笑笑,最终也没有去。早上,阿英刚刚梳妆结束,嫂嫂亲自过来抚慰道:“昨夜里咱们相对之时,为何显得不愉快呢?”阿英微微一笑。甘珏觉得有些怪异,与嫂嫂质对的昨夜情景不符。嫂嫂惊骇道:“如不是妖物,怎会有分身之术呢?”兄长甘玉也感到恐惧,隔着帘子告诉阿英说:“我家世代行善积德,未曾与人积下仇怨。如果你是妖,请速速离去,请不要伤害我的兄弟!”阿英腼腆地说道:“妾本来并非人类,只因为公爹的往日盟约,故而秦家姐姐以此劝我来成亲。自料不能生育儿女,曾想着离去。之所以恋恋不舍的是,因为兄嫂待我不薄呀。如今既然对我有了猜疑,就请从此永诀吧。”转眼化为一只鹦鹉,翩翩飞去了。
当初,甘翁在时,曾饲养的一只鹦鹉甚为聪慧,经常亲自喂食。当时甘珏四五岁,问道:“养鸟做什么呀?”父亲逗笑说:“将来给你做媳妇呀。”有时鹦鹉没食了,便呼唤甘珏道:“再不拿食去喂,你媳妇就饿死了!”家人也以此来逗笑。后因锁链断开,鹦鹉飞走了。今日此刻,才明白阿英所说的旧约,即指这件事了。甘珏明知阿英并非人类,然而思念不止;嫂嫂挂念之情也是深切,日夜哭泣。兄长甘玉也为自己先前的话后悔,但也不知如何是好。
两年后,甘玉为兄弟娶了一位姜姓女子,甘珏却始终感到缺憾。甘家有个表兄是广东司理,兄长甘玉前往探望,久而不归。此时正赶上土匪作乱,近处的乡里村间,一半沦为了废墟。甘珏大为恐惧,率领全家人躲避到山谷里。山间男女颇为纷杂,谁也不知是谁。忽然闻听到女子小声说话,声音绝似阿英。嫂嫂催促兄弟甘珏近前去看一下,果然是阿英。甘珏欢喜极了,抓住阿英手臂不放。阿英对同行者说:“姐姐先走,我看望下嫂嫂去。”到了嫂嫂这里,嫂嫂见了阿英不禁悲伤哽噎。阿英再三劝慰,又道:“此地并不安妥。”因而劝他们归回。众人害怕强盗来,阿英坚持说:“不妨。”于是大家相随而归。阿英撮了些土拦住门户,并嘱咐家人安居勿出。坐下才说了几句话,便转身要走。嫂嫂急忙握住她的手腕,又命两个婢女抓住她的左右脚。阿英不得已,只好留下。然而她却很少去自己原来的旧室,甘珏约她三四次,才为之一往。嫂嫂常对阿英说,新娶的媳妇不称小叔子的意。于是阿英早起为姜氏整理妆扮,梳完头,仔细为她匀涂脂粉;人们再看,艳丽增添了数倍。如此三日施为,姜氏居然成了美人。嫂嫂为之感到奇异,因而说道:“我又无子。想买个妾,还没得工夫。不知婢女们能不能也用这种涂泽之法转变容貌?”阿英道:“没人不可以转变容貌,但容貌质地好的容易施为罢了。”于是把婢女们都相看了一遍,只有一个又黑又丑的,有适宜生男孩之相。便将她唤来,给她洗理,随后又以浓粉掺入药末给她涂敷。如此三日,面色渐黄;四七日,膏脂沁入皮肤肌理,这个婢女居然耐看了。
家人每日闭门说笑,并不虑及兵火之事。一天夜里,外面喧噪声四起,举家不知如何是好。不多时间,闻听门外人喊马嘶,纷纷都远去了。天亮后,才知道村里被焚烧抢掠殆尽。强盗又分成伙细加搜查,凡潜伏于岸边洞穴中的,尽遭杀害和抢掳。于是全家人更加感德于阿英,并视之为神。阿英忽然对嫂嫂说道:“妾这次来,只因为嫂嫂情义难忘,权且分担一些离乱之忧。兄长即将归来,妾在此,如同谚语所说“非李非桃”,是个可笑之人。我暂且回去,定当抽空来看望嫂嫂。”嫂嫂问道:“路上的兄长不会有事吧?”阿英道:“近来有大难,但和其他人没有关系。秦家姐姐蒙受过他的厚恩,料她一定会报答,定当无妨。”嫂嫂挽留她过夜,可天未亮她就走了。
甘玉从广东回归,闻听家乡暴乱,日夜兼程而行。路上遇到一伙匪寇,主仆弃马,各把金钱缠在腰间,潜藏在荆棘丛中。一只“秦吉了”鸟飞落在荆棘上,展开翅膀覆盖住他们。看到鸟足缺一脚趾,甘玉心中感到怪异。不一会儿,群盗四面合围上来,绕着荆棘草莽,几乎搜查遍了,好像在寻找他们。二人连气也不敢出。强盗散去后,那只鸟才飞走。甘玉回到家中,各自叙述了所经历之事,才知道“秦吉了”鸟,即是甘玉曾经救过的丽人。
后来,每当兄长甘玉外出不归时,阿英必然晚上来看嫂嫂;估计到甘玉将归来时,就早早离开。兄弟甘珏有时在嫂嫂居处遇见阿英,并趁机邀请她;阿英只是应下,但并不过去。一天夜里,赶上兄长甘玉去了别处,而甘珏心想阿英必定会来,便潜藏起来等候她。不大会儿,阿英果然来了,甘珏突然起身,半道将她拦到寝室。阿英道:“妾与君情缘已尽,强行结合,恐触犯上天禁忌。稍留点馀地,以便时而作一面之会,你看如何?”甘珏不听,最终还是强迫了她。天亮时,去见嫂嫂,嫂嫂责怪她昨夜没来。阿英笑道:“中途被强盗所劫,有劳嫂嫂挂念了。”聊过数语,便匆匆而出。稍隔片刻,有一只大狸猫叼着一只鹦鹉经过嫂嫂门前。嫂嫂惊骇得要命,猜疑定是阿英。当时正在晨洗,急忙停洗呼救;家人群起而出,连吆喝带打,才夺下鹦鹉。只见鹦鹉左翅染着血,已是奄奄一息。嫂嫂坐下,将其放于膝头,抚摩了好久,鹦鹉才渐渐苏醒。鹦鹉自己以喙梳理翅膀,不大工夫,飞起,在室中盘绕了一圈,呼叫道:“嫂嫂,别了!我怨恨甘珏他!”说罢振翅而去,再没有回来。
(繁星译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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