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卷七
梅女·译文
封云亭是太行人。他偶然来到郡城,白天在寓所内休息。封云亭当时正年少丧妻,孤单寂寞,不觉情思绵绵,意有所思。他正对着墙壁出神,发现墙上有个女子身影,依稀好像一张画,他以为是自己思虑过度而产生的幻觉。可是过了好一会儿,那影子不动,也不灭,封云亭感到很奇怪。他站起来看,女子的形象更清楚了,再走近一看,俨然是个少女,愁眉苦脸,伸着舌头,秀美的脖颈上还套着一条绳索。封云亭吃惊地看着,那女子好像要从墙上走下来。他知道这是个吊死鬼,但因为大白天胆壮,不太害怕,就对女子说:“小娘子如果有奇冤,我可以尽力帮助你。”墙上的人影居然走下来,说:“我和您萍水相逢,怎敢冒然以大事麻烦您呢?但我九泉下的尸骸,舌头缩不回去,脖子上的绳索拿不下来,求您把这屋梁弄断烧掉,对我就恩重如山了。”封云亭答应了她,那女子立刻不见了。
封云亭把房主叫来,告诉他见到的事,并问是怎么回事。主人说:“这座房子十年前是梅家的住宅,夜里有小偷入室,被梅家抓住了,送到县衙由典史处理。典史收受了小偷三百钱的贿赂,诬陷梅家的女儿和小偷是通奸关系,还要传到公堂上审问。梅家姑娘听到后上吊而死。后来梅氏夫妇相继去世,这座宅子就归了我。客人往往能看到一些怪异的事情,但没法消除。”封云亭把鬼的话告诉了主人。他们商议拆房换梁,由于费用太多,有些为难,封云亭就出钱出力帮助改建。
事成后封云亭还住在这间屋里。梅女夜里又来了,道谢完毕,脸上充满喜气,姿态妩媚。封云亭十分喜爱梅女,想与她同床共枕。梅女惭愧地说:“如果现在和你结合在一起,不仅我身上的阴惨之气对你不利,而且这种行为会使我生前遭受的污辱,倾尽西江之水也洗不清了。你我结合有期,现在还不到时候。”封云亭问:“什么时候?”梅女笑而不答。封云亭又问:“喝酒吗?”梅女说:“不喝。”封云亭说:“面对佳人,闷眼相看,还有什么趣味呀?”梅女说:“我一生对于游戏,只会玩‘打马’。但两个人玩太没意思,夜深又难以找到棋盘。现在漫漫长夜无可消遣,我就和你玩玩翻线的游戏吧。”封云亭听从了梅女的话。二人促膝而坐,翘起手指翻起线来。翻了好久,翻出很多花样,封云亭迷惑了,不知如何翻。梅女一边讲一边用下巴颏指示,愈变愈奇,花样不断。封云亭笑着说:“这是闺房的绝技啊。”梅女说:“这是我自己悟出来的,只要有两根线,就可变出各种花样来,人们只是没有仔细钻研罢了。”夜深了,二人都很疲倦,封云亭非要梅女一起就寝,梅女说:“我们阴间人不睡觉,请你自己睡吧。我稍会一点儿按摩术,愿尽我的本事,帮你进入梦乡。”封云亭同意了她的请求。梅女两手相叠,轻轻给他按摩,从头顶到脚跟都按摩遍了,手所经过的地方,舒服得骨头像酥了一样。接着梅女又握拳轻轻地捶,好像挨着棉花团一样,浑身舒畅得难以形容。捶到腰部时,封云亭眼睛懒得睁,嘴也懒得张;捶到大腿时,就沉沉睡着了。
封云亭一觉醒来,天已快到晌午,只觉得浑身骨节轻松,和往日大不相同。他心中对梅女更加爱慕,绕着屋子喊她,没有人答应。太阳落山时,梅女才来。封云亭说:“你住在什么地方,让我到处呼喊?”梅女说:“鬼没有固定的住处,大多都在地下。”封云亭问:“难道地下有缝隙可以容身吗?”梅女说:“鬼感觉不到地,就如同鱼儿感觉不到水一样。”封云亭握着梅女的手腕说:“假如你能复活,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买过来。”梅女笑着说:“不需要倾家荡产。”两人说笑到半夜,封云亭苦求梅女和他同寝。梅女说:“你不要缠我。有个浙江的妓女叫爱卿的,刚住到我的北边,很有风韵。明天晚上,让她和我一起来,让她替我陪你,怎么样?”封云亭答应了。第二天晚上,果然有一位少妇和梅女一同来了。少妇约有三十岁左右,眉目流转,隐含着一种轻佻的神气。三人亲热地坐在一起,玩起了打马的游戏。一局终了,梅女站起来说:“美好的相会正在兴头上,我暂且先回去了。”封云亭想要挽留,梅女飘然已逝。封云亭和爱卿上床就寝,男欢女爱,竭尽欢乐。封云亭问爱卿的家世,她含含糊糊不肯说明,只是说:“郎君如果喜欢我,只要用手指弹弹北墙,小声呼唤‘壶卢子’,我立刻就到。喊三次我还没来,就是我没空暇,就不要再呼唤我了。”天亮时,爱卿由北墙的缝隙里走了。次日,梅女来了。封云亭打听爱卿,梅女说:“被高公子叫去陪酒了,因此不能来。”两人就在灯下说话。梅女总好像要说什么话,嘴已经张开要讲,却又停止了。封云亭再三追问,梅女始终不肯说,只是低声地叹息不已。封云亭尽力与她玩笑嬉戏,四更过后,梅女才离去。从此以后,梅女和爱卿经常到封云亭的住处来,欢笑之声通宵达旦,因而城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。
单说那位典史某人,也是浙江的名门望族。他的妻子和仆人私通,被他休回了娘家。又娶了顾氏为妻,两人感情很好,不料刚过了一个月顾氏就死了,典史很怀念她。听说封云亭家中有灵鬼,想问问自己能否和顾氏再结冥世之缘,于是骑马来拜访封云亭。开始时封云亭不想管他的事,但典史不停地请求。封云亭就摆下酒席让他入座,答应把鬼妓召来。黄昏时,封云亭叩了叩北墙呼唤,还没呼到三声,爱卿就进来了。爱卿抬头看到典史,脸色立刻变了,转身要走,封云亭连忙用身体把她挡住。典史仔细一看,大怒,拿起一个大碗向爱卿砸去,爱卿一下子就不见了。封云亭大吃一惊,不知是什么缘故,就想要询问。这时从暗室中走出一个老太太,大骂典史说:“你这个贪婪卑鄙的贼,坏了我家的摇钱树,你要出三十贯钱赔偿我!”老太太用手中的拐杖向典史打去,正打在典史的头上。典史抱头痛苦地说:“这女人是顾氏,是我的妻子。年纪很轻就死了,我正悲痛得不得了,没想到她成了鬼而不贞节。这事和您老有什么关系呀?”老太太怒冲冲地说:“你本是浙江一个无赖贼,买了一个小官当,你就美得鼻孔朝天了!你当官哪有什么黑白?袖子里有三百文钱的,就是你老子了!你弄得神怒人怨,死期眼看到了,是你父母代你向阎王爷求情,愿意把他们心爱的媳妇送入青楼,替你偿还那些贪心债,难道你不知道吗?”说完又用拐杖打起来。典史痛得哀号。封云亭正惊诧万分而又无法解救之时,看到梅女从房中出来了。她瞪着眼,吐着舌头,脸色变得怕人;走近典史,用长簪子扎他的耳朵。封云亭十分吃惊,就用身子挡住了典史,梅女愤恨不已。封云亭劝她说:“他即使有罪,如果死在我的寓所内,就要归罪于我了。投鼠忌器,请为我想一想吧。”梅女这才拉开老太太说:“暂时留他一条命,为了我,不要连累封郎。”这时典史仓皇抱头鼠窜而去。跑回衙门,因头痛难忍,半夜就死了。
次日夜里,梅女出来笑道:“真痛快!这口恶气可出了!”封云亭问:“你和他有什么仇怨?”梅女说:“从前我和你说过,官府接受贿赂诬陷我有奸情,我含恨很久了。我常想求你,帮我洗冤昭雪,但又自愧对你无丝毫好处,所以欲言又止。正巧听到你屋中的吵闹声,暗中偷听窥视,不想正是我的仇人。”封云亭惊讶地说:“这就是诬陷你的那个人啊?”梅女说:“他在这里当典史,已经十八年了,我含冤而死也已十六个寒暑了。”封云亭又问:“那老太太是谁?”梅女说:“是个老妓女。”封云亭又问爱卿怎么样了,梅女说:“生病了。”梅女嫣然一笑说:“我以前曾说咱俩会合有期,现在真的不远了。你曾说愿倾家荡产来赎买我,还记得吗?”封云亭说:“今天我还是这个心思啊。”梅女说:“实话对你说吧:我死的那天,已投生到延安展孝廉家。只因怨仇未报,所以拖延到今天还在这里。请你用新绸子做个装鬼的口袋,使我能跟随你一起走,你去到展家求婚,肯定会顺利应允的。”封云亭担心自己和展孝廉家地位悬殊,恐怕不会成功。梅女说:“放心去吧,不要担忧。”封云亭听从了她的话。梅女嘱咐说:“在路上千万不要呼唤我。等到新婚之夜,你把这个装我鬼魂的袋子挂在新娘子的头上,急呼:‘勿忘勿忘!’”封云亭记下了。他刚打开新作的袋子,梅女就跳了进去。
封云亭携带着口袋来到延安,一打听,果然有个展孝廉。他生有一个女儿,容貌非常美丽,但得了痴呆病,又常常把舌头伸在唇外,就像暑天狗热得喘气一样。已经十六岁了,没有人来提亲。父母愁得都得了病。封云亭到展家门口递上了名帖,见面介绍了自己的家世。回来后,就请媒人去提亲。展孝廉很高兴,就招赘封云亭为女婿。展女痴呆病很严重,不知礼节,展家就让两个丫环把她扶入新房。丫环走后,展女解衣露乳,对着封云亭傻笑。封云亭把装着梅女鬼魂的口袋蒙在展女头上,呼道“勿忘,勿忘!”展女注目细看封云亭,好像在思索什么。封云亭笑着说:“你不认识我了吗?”举起口袋让她看了看。展女于是明白过来,赶快掩上衣襟,两人高兴地谈笑起来。第二天早晨,封云亭去拜见岳父。展孝廉安慰他说:“我那个傻女儿什么也不懂,既然承蒙你看得上她。你如果有意,家中有不少聪慧的丫环,我会毫不吝惜地送给你。”封云亭极力辩白展女不痴呆,展孝廉感到很疑惑。不一会儿,展女来了,举止都很得体,展孝廉大为惊奇。展女只是掩着口微笑。展孝廉仔细盘问,展女犹犹豫豫,羞于开口,封云亭便把事情的大概叙述了一遍。展孝廉听了非常高兴,对女儿更加疼爱。他让儿子展大成与女婿一起读书,一切供给都很丰盛。
过了一年多,展大成对封云亭渐渐有点儿厌烦,和小舅子二人越来越不和,仆人们也对封云亭吹毛求疵说长道短。展孝廉听了别人的谗言,对封云亭也不如以前好了。展女觉察了,就对封云亭说:“岳父家不可久住,凡是长住在岳父家的,都会地位卑微让人瞧不起。趁现在还没撕破脸皮,应该赶快回家。”封云亭感到展女说得很对,就告诉展孝廉要带展女回家。展孝廉想把女儿留下来,女儿不同意。展氏父子大为恼怒,不给预备车马。展女拿出自己的嫁妆雇了车马回去。后来展孝廉又捎信让女儿回娘家,展女坚决不回去。再后来,封云亭被荐举为孝廉,两家才又有了来往。
异史氏说:官位越低的人越贪婪,难道真是人之常情吗?那个典史为了三百钱而诬陷别人通奸,良心已丧尽了。上天夺去了他美丽的妻子,又让他美丽的妻子在阴间成了妓女,而典史自己也因祸暴死。唉!这样的报应也实在可怕呀!
康熙甲子年间,贝丘的典史最为贪婪狡诈,老百姓都非常怨恨他。忽然他的妻子被骗子拐骗走了。有人代他贴了一张寻人启事:“某官因自己不慎,走失夫人一名。身上没有带什么东西,只有红绫七尺,包裹着元宝一枚,翘边细纹,并无缺损之处。”这也算是风流传说中的小报应吧。
(网络译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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