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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 卷六
考弊司
闻人生，河南人。抱病经日，见一秀才入，伏谒床下，谦抑尽礼。已而请生少步，把臂长语，刺刺且行<1>，数里外犹不言别。生伫足，拱手致辞<2>。秀才云：“更烦移趾，仆有一事相求。”生问之。答云：“吾辈悉属考弊司辖。司主名虚肚鬼王。初见之，例应割髀肉，浼君一缓颊耳<3>。”生惊问：“何罪而至于此？”曰：“不必有罪，此是旧例。若丰于贿者，可赎也。然而我贫。”生曰：“我素不稔鬼王，何能效力？”曰：“君前世是伊大父行<4>，宜可听从。”言次，已入城郭。
至一府署，廨宇不甚弘敞，惟一堂高广。堂下两碣东西立，绿书大于栲栳<5>，一云“孝弟忠信<6>”，一云“礼义廉耻”。躇阶而进<7>，见堂上一匾，大书“考弊司”。槛间，板雕翠字一联云：“曰校、曰序、曰庠，两字德行阴教化；上士、中士、下士，一堂礼乐鬼门生<8>。”
游览未已，官已出，鬈发鲐背<9>，若数百年人；而鼻孔撩天，唇外倾，不承其齿<10>。从一主簿吏<11>，虎首人身。又十余人列侍，半狞恶若山精<12>。秀才曰：“此鬼王也。”生骇极，欲却退。鬼王已睹，降阶揖生上，便问兴居。生但诺。又问：“何事见临？”生以秀才意具白之。鬼王色变曰：“此有成例，即父命所不敢承！”气象森凛，似不可入一词。生不敢言，骤起告别。鬼王侧行送之，至门外始返。生不归，潜入以观其变。至堂下，则秀才已与同辈数人，交臂历指，俨然在徽纆中<13>。一狞人持刀来，裸其股，割片肉，可骈三指许。秀才大嗥欲嗄<14>。生少年负义，愤不自持，大呼曰：“惨惨如此，成何世界！”鬼王惊起，暂命止割，蹻履迎生<15>。生忿然已出，遍告市人，将控上帝。或笑曰：“迂哉！蓝蔚苍苍<16>，何处觅上帝而诉之冤也？此辈惟与阎罗近，呼之或可应耳。”乃示之途。趋而往，果见殿陛威赫，阎罗方坐<17>。伏阶号屈。王召讯已，立命诸鬼绾绁提锤而去<18>。少顷，鬼王及秀才并至。审其情确，大怒曰：“伶尔夙世攻苦，暂委此任，候生贵家，今乃敢尔！其去若善筋，增若恶骨，罚令生生世世不得发迹也<19>！”鬼乃箠之，仆地，颠落一齿；以刀割指端，抽筋出，亮白如丝。鬼王呼痛，声类斩豕。寻足并抽讫，有二鬼押去。
生稽首而出。秀才从其后，感荷殷殷<20>。挽送过市，见一户垂朱帘，帘内一女子露半面，容妆绝美。生问：“谁家？”秀才曰：“此曲巷也<21>。”既过，生低徊不能舍，遂坚止秀才。秀才曰：“君为仆来，而今踽踽以去<22>，心何忍。”生固辞，乃去。生望秀才去远，急趋入帘内。女接见，喜形于色。入室促坐，相道姓名。女自言：“柳氏，小字秋华。”一妪出，为具肴酒。酒阑，入帷，欢爱殊浓，切切订婚嫁。既曙，妪入曰：“薪水告竭，要耗郎君金资，奈何？”生顾念腰豪空虚，惶愧无声。久之，曰：“我实不曾携得一文，宜署券保<23>，归即奉酬。”妪变色曰：“曾闻夜度娘索逋欠耶<24>？”秋华嚬蹙<25>，不作一语。生暂解衣为质。妪持笑曰：“此尚不能偿酒直耳。”呶呶不满志，与女俱入。生惭，移时，犹冀女出展别，再订前约。久久无音，潜入窥之，见妪与秋华，自肩以上化为牛鬼，目睒睒相对立。大惧，趋出。欲归，则百道歧出，莫知所从。问之市人，并无知其村名者。徘徊廛肆之间，历两昏晓，悽意含酸，响肠鸣饿，进退无以自决。忽秀才过，望见之，惊曰：“何尚未归，而简亵若此<26>？”生靦颜莫对。秀才曰：“有之矣！得勿为花夜叉所迷耶？”遂盛气而往，曰：“秋华母子，何遽不少施面目耶！”去少时，即以衣来付生曰：“淫婢无礼，已叱骂之矣。”送生至家，乃别而去<27>。生暴绝三日而苏，言之历历。
（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）
【注释】
<1>刺刺：形容话多。韩愈《送殷员外序》：“语刺刺不能休。”
<2>致辞：告辞。辞，别去。
<3>髀：大腿。浼：请，请托。缓颊：求情，婉言劝解。
<4>大父行［háng 杭］：祖父辈。大父，祖父。行，行辈。
<5>碣；顶端呈半圆形的碑石。栲栳［kǎo kǎo 考老］：用柳条编织的汲水器具，形似笆斗。
<6>孝弟［tì 涕］：即孝悌，指孝敬父母，尊爱兄弟。弟，同“悌”。
<7>躇阶而进：不按台阶级次，大步跨登而上。躇，越级。
<8>“曰校、曰序、曰庠，两字德行阴教化”：意谓阴世间学校，都重视德行的教化。校、序、痒，古代地方所设的乡学，夏代称“校”，殷代称“序”，周代称“庠”。德行：道德品行。“上士、中士、下士，一堂礼乐鬼门生”：意谓各类读书人，聚于一堂学习礼乐，都是鬼王的门生。上士、中士、下士，本是周代的官名，位低于大夫。这里指科举时代各类士人。
<9>鲐背：驼背，形容老态。鲐［tái 台］，鱼名，体呈纺锤形，背隆起。
<10>撩天：朝天。承：承接。
<11>主簿吏：主管文书簿籍的佐吏。
<12>山精：又名“枭阳”，传说中的山中怪兽，似人而大，黑脸毛身，脚跟朝前。见《淮南子·汜论》注。
<13>交臂历指：语出《庄子·天地》。交臂，反手捆绑。历指，手指加上刑具。历，同“枥”，指“枥撕”，古时一种拶指的刑具。徽纆［huī mò］：捆绑犯人的绳索。
<14>大嗥欲嗄［shā 沙］；大声号叫，声嘶欲哑。嘎，声音嘶哑。
<15>蹻履，踮起脚跟行走。蹻，此据铸雪斋抄本，原作“桥”。蹻，同“跷”。
<16>蓝蔚苍苍：犹蔚蓝苍茫。
<17>方坐：正在座上。
<18>绾［wǎn 挽］系挂，挽。绁［xiè 泄］：绳索。
<19>发迹：由微贱而得志通显；指立功扬名。
<20>殷殷：情意恳切。
<21>曲巷：狭曲小巷：这里指妓院。
<22>踽踽［jǔ jǔ］：单身独行，孤独无依貌。
<23>署券保，签署字据，作为担保。
<24>夜度娘：指娼妓。《乐府诗集·西曲歌》有《夜度娘》篇，辞为：“夜来冒霜雪，晨去历风波。虽得叙微情，奈侬身苦何！”后以夜度娘借称娼妓。逋欠［bū qiàn］拖欠的债务。
<25>嚬蹙［pín cù］：皱眉蹙额；谓心甚不悦。嚬，同“颦”，皱眉。
<26>简亵：轻慢不庄重；指闻人生极不庄重地穿着内衣。简，简慢、懈惰。亵，不庄重。
<27>“送生至家”二句：底本残阙，据铸雪斋抄本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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