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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 卷六
菱角
胡大成，楚人，其母素奉佛。成从塾师读，道由观音祠<1>，母嘱过必入叩。
一日至祠，有少女挽儿遨戏其中，发裁掩颈，而风致娟然<2>。时成年十四，心好之。问其姓氏，女笑云：“我祠西焦画工女菱角也。问将何为？”成又问：“有婿家无？”女酡然曰<3>：“无也。”成言：“我为若婿，好否？”女惭云<4>：“我不能自主。”而眉目澄澄<5>，上下睨成，意似欣属焉。成乃出。女追而遥告曰：“崔尔诚，吾父所善，用为媒，无不谐。”成曰：“诺。”因念其慧而多情，益倾慕之。归，向母实白心愿。母止此儿，常恐拂之，即浼崔作冰<6>。焦责聘财奢，事已不就。崔极言成清族美才<7>，焦始许之。
成有伯父，老而无子，授教职于湖北<8>。妻卒任所，母遣成往奔其丧。数月将归，伯又病，亦卒。淹留既久，适大寇据湖南，家耗遂隔。成窜民间，吊影孤惶而已<9>。一日，有媪年四十八九，萦回村中，日昃不去<10>，自言：“离乱罔归，将以自鬻。”或问其价，言：“不屑为人奴，亦不愿为人妇，但有母我者，则从之，不较直<11>。”闻者皆笑。成往视之，面目间有一二颇肖其母<12>，触于怀而大悲。自念只身无缝纫者，遂邀归，执子礼焉。媪喜，便为炊饭织屡，劬劳若母。拂意辄谴之，而少有疾苦，则濡煦过于所生<13>。忽谓曰：“此处太平，幸可无虞。然儿长矣，虽在羁旅，大伦不可废<14>。三两日，当为儿娶之。”成泣曰：“儿自有妇，但间阻南北耳。”媪曰：“大乱时，人事翻覆，何可株待<15>？”成又泣曰：“无论结发之盟不可背，且谁以娇女付萍梗人<16>？”媪不答，但为治帘幌衾枕<17>，甚周备。亦不识所自来<18>。
一日，日既夕，戒成曰：“烛坐勿寐，我往视新妇来也未。”遂出门去。三更既尽，媪不返，心大疑。俄闻门外哗，出视，则一女子坐庭中，蓬首啜泣<19>。惊问：“何人？”亦不语。良久，乃言曰：“娶我来，即亦非福，但有死耳！”成大惊，不知其故。女曰：“我少受聘于胡大成；不意胡北去，音信断绝。父母强以我归汝家。身可致，志不可夺也！”成闻而哭曰：“即我是胡某。卿菱角耶？”女收涕而骇，不信。相将入室，即灯审顾，曰：“得无梦耶？”于是转悲为喜，相道离苦。
先是乱后，湖南百里，涤地无类<20>。焦携家窜长沙之东，又受周生聘。乱中不能成礼，期是夕送诸其家<21>。女泣不盥栉，家中强置车中。至途次，女颠堕车下。遂有四人荷肩舆至，云是周家迎女者。即扶升舆，疾行若飞，至是始停。一老姥曳入，曰：“此汝夫家，但入勿哭。汝家婆婆，旦晚将至矣。”乃去，成诘知情事，始悟媪神人也。夫妻焚香共祷，愿得母子复聚。
母自戎马戒严，同俦人妇奔伏涧谷<22>。一夜，噪言寇至，即并张皇四匿。有童子以骑授母。母急不暇问，扶肩而上，轻迅剽遬<23>，瞬息至湖上。马踏水奔腾，蹄下不波。无何，扶下，指一户云：“此中可居。”母将启谢，回视其马，化为金毛犼，高丈余，童子超乘而去<24>。母以手挝门，豁然启扉。有人出问，怪其音熟，视之，成也。母子抱哭。妇亦惊起，一门欢慰。疑媪为大士现身<25>。由此持观音经咒益虔。遂流寓湖北，治田庐焉。
（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）
【注释】
<1>观音祠：奉祀观音的庙堂。观音，梵语意译，本译作“观世音”，因唐人讳“世”字，故简称“观音”，也译作“观自在”，为佛教中的菩萨。佛经说他救苦救难，赐人以福。我国旧时民间对其信仰极为普遍，各地多建有寺庙。
<2>娟然：美好的样子。
<3>酡［tuó 陀］然：酒后脸上发红的样子。此指因害羞而脸红。
<4>惭：羞惭。
<5>澄澄：本为形容水清澈，此处借以形容目光晶亮，即目如秋水之意。
<6>浼［měi 每］：请托，央求。冰：冰人。《晋书·索紞传》：“孝廉令狐策梦立冰上，与冰下人语。紞曰：‘冰上为阳，冰下为阴，阴阳事也；士如归妻，迨冰未泮，婚姻事也。君在冰上，与冰下人语，为阳语阴，媒介事也。君当为人作媒，冰伴而婚成。’”后因称媒人为冰人。
<7>清族：犹清门。清白人家。
<8>授教职：被任为教官。明清府州县教官有教授、学正、教谕、训导等，负责管理士子，主持孔庙祭祀等。
<9>吊影：形影相吊，谓孤立无依。孤惶：孤独惶惑。
<10>萦回：绕来转去。日昃［zè 仄］：日斜，太阳平西。
<11>母我者：以我为母的人。直：“值”本字。价钱。
<12>肖：相似。
<13>拂意辄谴之：违意便谴责他。拂意：违意。濡煦［rú xù 如叙］：意谓体恤、爱护。《庄子·大宗师》：“泉涸，鱼相与处于陆，相呴以湿，相濡以沫，不若相忘于江湖。”
<14>大伦：伦常大道，此指夫妇伦常。伦常是古时封建统治阶级所规定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根本准则。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：“内则父子，外则君臣，人之大伦也。”父子、君臣而外，加夫妇、兄弟、朋友，封建礼教称为“五伦”。
<15>株待，“守株待兔”的省词。株，树桩。《韩非子·五蠹》：“宋人有耕者，田中有株，兔走触株，折颈而死，因释其未而守株，冀复得兔。兔不可复得，而身为来国笑。”后便以这个寓言故事讽喻拘泥而不知变通的人。
<16>无论：不念及，忽略。萍梗人：像浮萍枝梗一样飘泊无定的人。
<17>帘幌：窗帘、帷幔。
<18>亦不识所自来：也不知媪是从何处而来。
<19>蓬首：头发散乱得像飞蓬一样。飞蓬，即蓬草，根枯断后遇风飞旋，故名。《诗·卫风·伯兮》；“自伯之东，首如飞蓬。”
<20>涤地无类：意谓全被杀光。涤，洗。此为洗劫、扫荡的意思。类，噍类，活人。
<21>期：约期，预定的日期。
<22>戎马戒严：此谓处于战争状态。戎马，军马。戒严，在战时采取的严密防备措施。俦人：同行人。
<23>剽遬［piào sù 票素］，轻捷的样子。《史记·礼书》，“轻利剽遬，卒（猝）为遬风。”
<24>犼［hǒu 吼］：传说中北方像狗一样的野兽。《集韵》：“犼，北方兽名，似犬，食人。”在旧小说中，“金毛犼”是佛门菩萨的坐骑。
<25>超乘［shèng 剩］：跳上车马坐骑。语出《左传·昭公元年》。
<26>大士：南海大士，观音菩萨称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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