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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 卷五
郭生
（此篇有译文）
郭生，邑之东山人<1>，少嗜读，但山村无所就正，年二十余，字画多讹。
先是，家中患狐，服食器用，辄多亡失，深患苦之。一夜读，卷置案头，被狐涂鸦<2>；甚者，狼藉不辨行墨<3>。因择其稍洁者辑读之，仅得六七十首。心甚恚愤而无如何。又积窗课二十余篇<4>，待质名流<5>。晨起，见翻摊案上，墨汁浓泚殆尽<6>。恨甚。
会王生者，以故至山，素与郭善，登门造访。见污本，问之。郭具言所苦，且出残课示王。王谛玩之<7>，其所涂留，似有春秋<8>；又复视涴卷<9>，类冗杂可删。讶曰：“狐似有意。不惟勿患<10>，当即以为师。”过数月，回视旧作，顿觉所涂良确。于是改作两题，置案上，以觇其异。比晓，又涂之。积年余，不复涂；但以浓墨洒作巨点，淋漓满纸。
郭异之，持以白王。王阅之曰：“狐真尔师也，佳幅可售矣<11>。”是岁，果入邑庠<12>。郭以是德狐，恒置鸡黍<13>，备狐啖饮。每市房书名稿<14>，不自选择，但决于狐。由是两试俱列前名<15>，人闱中副车<16>。
时叶、缪诸公稿，风雅艳丽，家弦而户诵之<17>。郭有抄本，爱惜臻至，忽被倾浓墨椀许于上，污荫几无余字。又拟题构作<18>，自觉快意，悉浪涂之<19>。于是渐不信狐。无何，叶公以正文体被收<20>，又稍稍服其先见。然每作一文，经营惨淡，辄被涂污。自以屡拔前茅<21>，心气颇高，以是益疑狐妄。
乃录向之洒点烦多者试之<22>，狐又尽泚之。乃笑曰：“是真妄矣！何前是而今非也？”遂不为狐设馔，取读本锁箱簏中<23>。但见封锢俨然，启视则卷面涂四画，粗于指；第一章画五，二章亦画五，后即无有矣。自是狐竟寂然。后郭一次四等<24>，两次五等，始知其兆已寓意于画也。
异史氏曰：满招损，谦受益<25>，天道也。名小立，遂自以为是，执叶、缪之余习，狃而不变，势不至大败涂地不止也<26>。满之为害如是夫！
（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）
【注释】
<1>邑之东山：淄川东山。邑，指淄川。
<2>涂鸦：涂抹、胡乱涂写。卢仝《示添丁》诗“忽来案上翻墨汁，涂抹诗书如老鸦。”
<3>行［háng 杭］墨：行格字迹。
<4>窗课：谓塾中习作的文章。课，课业。
<5>质：就正，质正。
<6>泚［cǐ 此］：以笔蘸墨，此指为墨汁涂染、污渍。
<7>谛玩，仔细玩味。谛［dì 帝］：仔细。
<8>春秋：此谓长处、见的、特色，如“各有千秋”。春秋，另谓褒贬之道。相传孔子据鲁史作《春秋》，起自鲁隐公元年，止于鲁哀公十四年，凡二百四十二年。这部书叙事简括，但字里行间“寓褒贬，别美恶”，世称春秋笔法。
<9>涴卷：被涂抹的文卷。涴［wò 卧］：沾污，污涴。
<10>不惟勿患：不但不该以为是祸患。
<11>佳幅：佳作。可售：指可考中。韩愈《祭虞部张员外文》：“司我明试，时维邦彦，各以文售，幸皆少年。”
<12>入邑庠：指考中秀才。明清时代称县学为邑庠。
<13>德：感恩、感德。鸡黍：《论语·微子》：“（丈人）止子路宿，杀鸡为黍而食之。”后因称鸡黍为招待客人的饭菜。
<14>市：买。房书名稿：进士考试的优秀闱墨。顾炎武《日知录·十八房》：“房稿，则十八房进士之作。”明清时书贾常刊印房稿，供应考者学习。
<15>两试：明清科举制，诸生每三年参加两次考试，一为岁试，一为科试。参加岁考，成绩优异者可补廪膳生员（即廪生）。科试成绩优异者可录送乡试。
<16>入闱：指参加乡试。副车：副贡。乡试名额已满，额外录取，贡入太学，称副榜贡生，简称副贡。清初副贡仍需参加岁试，故下文有“一次四等，两次五等”之说。
<17>叶、缪诸公：待考。家弦而户诵：家家用来弦歌、咏诵。
<18>构作：构思写作。
<19>浪涂：任意涂抹。
<20>叶公以正文体被收：叶公因其文稿涉及犯禁内容而被收押。正文体：追究诗文中涉及犯禁内容，官方称之为“正文体”，即“整肃文风”之意。
<21>自以：自以为。前茅：原指行军时的先头部队。古代行军时，前哨以茅为旌，遇敌情或变故，则举茅以示警告。《左传·宜公十二年》：“前茅虑无。”后称考试成绩优秀，榜示名次在前为“名列前茅”。
<22>向之：向来，一向。烦多：通繁多。
<23>设馔：摆奉食品。箱簏：属于编制的筐箱类。簏［lù］：用竹篾、柳条等编制的盛物筐篓。
<24>四等：岁考时，考生试卷分为六等：文理平通者为第一等，文理亦通者为第二等，文理略通者为第三等，文理有疵者为第四等，文理荒缪者为第五等，文理不通者为第六等。
<25>“满招损”二句，语出《尚书·大禹谟》。意为：自满则招受损害，谦虚则得到补益。
<26〕狃［niǔ 纽］：因袭，拘泥，习以为常。势不至大败涂地不止也：那股劲儿不到一败涂地的地步是不罢休的。
（此篇有译文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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