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卷五
花姑子·译文
安幼舆,是陕西的拔贡生,为人义气不惜金钱,喜好放生。每见到猎人捉获到禽兽类,便不惜重金,买下放生。
适逢舅家有丧葬之事,前去送殡。夜晚归来,路过华山时,竟迷转在山谷之中,心里大为恐惧。约一箭地之外,忽然见有灯火,便奔投过去。数步间,又突然看见一个驼背老者,拄着拐杖从斜路上匆匆而行。安生停下脚步,刚想请问,老者却先问起他,来此何干。安生以迷路相告,并说看那灯火处一定是山村,将要前去投宿。老者道:“那可不是安乐之乡!幸亏老夫来了,跟我走吧,茅屋可以下榻歇宿。”安生大为喜悦。
跟随老者行了一里多路,见到一个小村子。老者去扣柴门,一个老妇人出来,拉开门栓问道:“郎子来啦?”老者答道:“是的”。进到屋里,见房舍低矮狭窄。老者挑亮油灯,和安生紧挨着坐下,便让家人临时备具酒饭。又对老妇人道:“他不是外人,是我的恩人。婆子走路不方便,可叫花姑子出来备酒。”一会儿,有位女子端着饭菜进来,摆下后立在老者身边,侧身而视,暗闪秋波。安生打量一下,正是花容皓齿,好似天仙一般。老者令使她去烫酒。西屋角落有个煤炉,女子随即进去拨火。安生问道:“这是老公公的什么人?”答道:“老夫姓章,七十年只有这一个女儿。农户人家缺少婢女和仆人,因为君并非外人,才敢让妻子女儿现身见客,希望不要见笑。”安生问:“女婿家是哪里人?”答道:“尚未许人。”安生夸其女儿聪慧美丽,赞不绝口。老者正要谦卑几句,忽闻女孩子发出一声惊叫。老者奔入西屋,原来酒烧得滚沸,溅到柴火上,腾起火焰。老者急忙救灭了火,并呵斥道:“老大丫头了,酒已滚沸了也不知道!”回头,见炉旁有个尚未完成的用秫秸材料编插的紫姑神图样,又呵斥道:“头发都这么长了,还跟个小孩儿似的。”便把图样拿向安生,说道:“你看,贪顾这个营生,以至于把酒烧得沸腾了。承蒙君还夸奖她,不是羞死人么!”安生审视这个紫姑神图样,眉目袍服,制作得甚为精致。赞誉道:“虽说近乎小儿玩物,也看得出心灵手巧。”
二人斟饮多时,女子频来行酒,嫣然含笑,神情毫无羞涩。安生盯着女子看,不觉情动。忽听到老妇人招呼,老者便去了。安生瞧着无人,对女子说:“目睹仙容,让我魂儿都丢了。想通过媒妁订亲,恐怕不成。怎么办?”女子默然地拿着酒壶去烤火,好像没有听见;屡屡相问,依然不答。安生渐渐地跺入西屋。女子起身,厉声道:“狂小子进内室来,想干什么?”安生长跪于地哀求她,女子夺门想走。安生猛然跳起拦阻,并偎抱亲吻。女子颤声疾呼,老翁急忙跑进来询问。安生撒开手走了出去,甚是羞愧心虚。不料女子竟从容地对父亲说:“酒又烧得沸涌起来了,若不是郎君赶到,酒壶就融化了。”安生听到女子此番言语,悬着的心才落了地,又多了一份感德之情。神魂颠倒之际,消释了一时冲动的念头,于是装醉离席。女子也就走开了。老者给铺好了被褥,关门离去。安生却无法入眠,天还未亮,便打招呼告别。
一到家,即刻雇请自己的邻朋好友建造青庐婚棚,并前去求聘。求聘人去了一整天空手而回,竟然没有找到居住的地方。安生只好安排了仆人和马匹,亲自寻道儿前往。所到之处,断壁巉岩,并没有什么村落;走访了周围的乡里人家,则称章姓绝为少见。因而失望而归,整天吃不下饭,也睡不着觉。由此患上神志不清、双目昏花的火症,强使吃些汤粥,也会噎呛呕吐。且于昏聩恍惚之中,呼唤着花姑子。家人不解其意,但只整夜侍候于左右,眼见着气势渐渐垂危。一天夜里,守护的家人因困倦而睡着了。安生于朦胧中觉到有人摇动他,略启眼缝,则是花姑子立于床下,不觉已是神志清醒。注视着花姑子,不禁潸然泪落。女子俯下头笑道:“痴情儿,何至于如此呀?”于是登上床榻,坐在安生的腿上,以两手为他按摩太阳穴。安生觉得奇香贯脑,入鼻沁骨。按摩了几个时刻,忽觉汗蒸天庭,渐渐通达肢体。女子此时小声说道:“室中人多,我不方便停留。三日当再来看望。”说着,又于丝绣的袖口中拿出几块蒸饼,放置于床头,便悄然离去。安生到了午夜时分,收了汗,想吃东西,就捧起蒸饼吃起来。不知饼里裹夹的什么佐料,甘美非常,于是连吃了三块。又用衣服把余下的饼苫盖住,便懵懵瞪瞪地酣然睡下,直睡到日上三竿。醒来时,如释重负,一身轻松。
第三日,饼已吃完,精神倍加爽健。安生便遣散了家人;又担心花姑子来时进不得门,就悄悄走出书斋,把要通过的门闩全都打开了。没多长时间,女子果然到来,笑道:“痴心的郎子,还不谢谢巫医?”安生欢喜极了,与她拥抱缠绵,恩爱备至。事后,女子道:“妾这是冒着风险、蒙受垢辱而来,之所以如此,是来报重恩的。但实在不能永谐夫妻之乐,希望早作别的打算。”安生默然良久,便问道:“我们素昧生平,何处与卿家存有旧恩?实是记不得了。”女子没有回应,但只说道:“由君自己去想吧。”安生坚持要求永结欢好。女子道:“屡屡夜间奔劳,固然不可;常相厮守在一起,也不可能。”安生闻言,郁郁而悲。女子劝道:“如果一定想要在一块,就请明晚到妾家来吧。”安生这才转悲为喜,问道:“道路那么遥远,卿不过纤纤之步,怎么说来就能来呢?”女子道:“妾本来就没有回去啊。村东头有个聋婆婆是我的姨辈人,因为君的缘故,我才停留至今。恐怕家里人要有所猜疑和责怪了。”安生与她同衾而卧,但觉得气息与肌肤,无处不香。问道:“熏的什么香草水,以致于浸透到肌骨之中了?”女子道:“妾生来便是如此,并非由熏染来饰味的。”安生越加感到奇异。
女子早起告别。安生担心自己到时迷路,女子约定会在路上等候。天刚见晚,安生便驰马而去,花姑子果然在路上迎候。一同来到旧居所,老者与老婆婆高兴地迎接着。酒菜并无佳品,其中还有野菜之类。饭后又请安生就寝。然而花姑子却没有露面,安生颇有疑念。更已深了,花姑子才来,说道:“父母絮絮叨叨地不睡觉,叫你久等了。”两人又是通宵亲爱。最后花姑子对安生说:“我们今宵相会,将是百年之别。”安生惊讶地问其缘故。答道:“父亲因为这小村子偏僻寂寞,故而将要远迁他方。我与君之欢合,将结束于此夜。”安生不忍放手,仰天俯地,悲伤不已。两人正依恋之间,夜色中渐渐露出曙光。老者忽然闯进屋来,骂道:“婢子辱没我清白之门,叫人羞愧得要死!”花姑子大惊失色,匆忙地跑出去了。老者也随之而出,边走边骂。安生惊慌忐忑,无地自容,暗自奔回家去。
安生数日来居家坐立不安,心中景况几乎苦熬不过。因而想着夜中前往,去翻墙寻找方便。既然老者念着我的恩情,就算事情泄露,也应当不会有多大怪罪。于是乘夜窜行,却竟然在大山中徘徊起来,迷茫中不知该走哪里,甚感恐惧。正在寻找归途之际,见山谷中隐约有屋宇房舍。高兴地走过去一看,见影壁墙高大壮观,像是个世家大户,几道门尚未上闩。安生向门人打听章氏的居处。有青衣女子出来问道:“这么晚了,什么人打听章家?”安生道:“章家是我的亲朋好友,偶然迷失了他家位置。”青衣女子道:“这个男子不必打听章家,这里是她舅母家,花姑子正在这里呢。待我传告她一声。”青衣女子进去不久,即刻出来邀请。刚刚登上廊房,花姑子赶出来相迎,并对青衣女子吩咐道:“安郎奔波了半夜,想是已经困倦,可以安排床铺歇息了。”隔不多时,两人携手进了帷帐。安生问:“舅母家为何没有别的人呢?”女子道:“舅母外出,留妾代为看守。所幸与郎君相遇,岂不是前生缘份吗!”然而偎依相傍之间,甚觉一股膻腥之气,心中疑有异变。女子抱住安生脖颈,随即以舌舔入鼻孔,登时整个脑子如芒针穿刺。安生骇恐得要命,急忙想要逃脱,而身子好像被巨大的绳索缠住了。不一会儿,便昏昏沉沉地没了知觉。
安生不归,家里派人出外寻找,周围凡是有人迹的地方都去过了。有人说,晚上曾在山路上遇见过一个人。家人又入山寻找,则发现安生赤裸着身子死在了悬崖之下。家人大惊而又感到奇怪,没能查出死因,便抬了回来。全家人正聚在一起痛哭,一个女子前来吊唁,自门外嚎啕大哭而入。见她抚摸着尸体,涕泪俱下,痛呼道:“天啊,天啊!怎么就愚昧到如此地步呀!”直痛哭到声音嘶哑,好长一段时间才止住。随后告诉家人说:“停置七日,不要入殓。”众人不知她是何人,正要开口相问;女子傲然不予见礼,含着泪径直出门而去。家人挽留她,她竟然头也不回。当尾随其后观望时,转眼之间便缈然不知去向。众人猜疑她为神人,谨慎地遵照她的嘱咐去做。夜里时,女子又来了,痛哭一如昨日。
到了第七夜,安生忽然苏醒,翻来覆去地呻吟着。家人尽都吓了一跳。此时那个女子进来,二人相向呜咽哭泣。安生挥手让众人退下。花姑子拿出一把青草,煎煮成汤药约有一升多,就着床头给安生服下,顷刻之间便能说话了。安生叹息道:“再一次杀我者恰是你,再一次救我者恰也是你!”因而述说了自己的遭遇。女子告知:“此为蛇精冒充妾啊。君在此之前迷路时所见灯光,即是此物啊。”安生不解地问:“卿怎么就能让人起死回生呢?莫非是神仙吗?”女子道:“早就想说的,恐怕引起惊恐。五年前,君曾在华山道上从猎人那里买过獐子放生吗?”安生答道:“是的,有过此事。”女子道:“那便是妾的父亲啊。之前所称大德,就是这个缘故。君前日已转生到西村王主政的家中。妾与父亲告状到阎摩王那里,阎摩王不予准状。父亲情愿毁弃修道之功代替郎君去死,并哀求了七日,才得以如愿。如今我们还能相遇,实为幸事。不过,君今虽然再生,必然遗留下萎靡麻痹之症;须得蛇精之血合酒饮服,病症才可消除。”安生切齿怀恨,却愁自己没有本事擒住蛇精。女子告知:“不难。不过多残害一条生命,会牵累我百年不得飞升。蛇精洞穴在老崖之中,可于午后申时,堆上茅柴去焚烧它。洞外再以强弓硬弩戒备着,则妖物可擒。”说罢,告别道:“妾不能相伴终生,实在令人悲哀。然而为君之故,妾所修炼之道业已折损了七分,希望给予怜悯宽宥吧。一个月以来,觉到腹中微动,恐怕是有了孽根了;或男或女,一年后定当寄还。”花姑子流泪而去。
安生历经一夜,感觉腰部以下尽都死掉,抓挠毫无痛痒,便把花姑子的话告知家人。家人依照吩咐而行,前往老崖之下,火燎洞穴。有条巨大白蛇冒着火焰冲了出来,于是数支弓弩齐发,射杀了蛇精。待火熄入洞,见大小数百条蛇都已焦臭不堪。家人归来,以蛇精之血进给安生。安生饮服三日,两腿渐渐能够转动,半年后始能起身。
后来安生独行于山谷之中,遇见章老婆婆抱着一个婴儿包袱交给了他,说道:“我女儿向郎君致意。”正要问讯消息,瞥眼间人已不见了。打开襁褓看时,竟是个男儿宝宝。安生把孩子抱回家来,此后终生没有再娶。
异史氏评道:人类不同于禽兽的地方几乎很少,但这不是定论。蒙受恩德而知报,乃至于没齿不忘,则对于有的人来说当惭愧不如禽兽了。至于花姑子,初始时寄寓聪慧于憨态,最终寄寓深情于漠然。始知其憨态为聪慧之极,漠然为情深之至。仙人,仙人啊!
〔何守奇评道〕清深之极乃至于无情,聪慧之极乃近乎于不慧,不是此道中人,如何真正懂得其中道理。
〔方舒岩评道〕安生见美色时如同强盗贼寇,终而死于荒野,则报应其人者自有天在。若不是有个全始全终报恩的、置折损自己道行于不顾的花姑子,岂能令死者复生?其后得子,不再续娶,可见其母也有感于花姑子之情够深的。
(繁星译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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