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卷三
庚娘·译文
金大用,是中州城里旧官宦人家的子弟,娶的是尤太守的女儿,名字叫庚娘。庚娘美丽而又贤惠,夫妻恩爱甚为纯厚。当时为躲避兵荒马乱,金大用一家背井离乡。
金某携带家眷向南方逃奔。途中遇到一位年轻人,也是偕同妻子逃难者,自称广陵人,名叫王十八,愿为大家做向导。金某满心欢喜,一路或行或止随其安排。到了一条大河上,庚娘暗中提醒金某道:“不要与那个年轻人同船。他多次看我,眼珠转动而神色异常,其内心叵测。”金某答应了她。王某殷勤地找到了一条大船,帮着金某搬运行李物件,辛劳而周到。金某不忍推却,又考虑到他携带着少妇,应该不会有其它问题。少妇与庚娘同居一处,看上去也比较温和委婉。
王某坐在船头上,和船家热情地说着话,就好像似很熟悉的亲朋好友一般。不多时,日头西落,水途旷远,漫无边际,此时已分不清是南是北。金某环顾四周,有幽暗凶险之气,心中颇感疑惑和怪异。顷刻间,明月初升,放眼望处全是芦苇。船停了下来,王某邀请金某父子出仓散散心,便乘机将金某挤落水中。金某的老父亲见到此情,刚要呼喊,船家用竹篙将他砸落水中淹没。金某之母听到动静后出来窥探,也被砸落下去。王某这才喊叫救人。刚才金母出来时,庚娘跟随其后,已暗中窥见真相。听到了一家人尽都溺水于河中,便也不惊不慌,只是哭着说:“公婆都淹死了,我该去依托何人啊?”王某进来劝道:“娘子不要担忧,请跟我去金陵吧。家中有房子和田产,足够奉养供给,保你无后顾之忧。”庚娘收住涕泪说:“若能得以如此,我的心愿也就满足了。”王某大为欢悦,款待侍奉好不殷勤。到了晚上,王某拉住庚女求欢,庚女假托身子不爽,王某便只好归回自己媳妇那里就宿了。
初更已过,听见王某夫妇争吵了起来,不知所为何事。但听得妇人说:“你的所作所为,恐怕雷霆要劈碎你的脑袋!”王某掌掴其妇,其妇呼喊道:“就算死了,也实在不愿做杀人恶贼的媳妇!”王某怒吼着,把妇人揪出船舱。只听咕咚一声,接着就是一阵喧哗:妇人落水了。
没几天,船到达金陵。王某领着庚娘回到了家,来到堂前拜见母亲。王母感到惊讶,这不是原来的媳妇啊。王某道:“媳妇落水而死,这个是新娶的。”回到自己房中,王某又要侵犯庚娘,庚娘笑道:“都三十多岁的男人了,还是这般不懂人情世故呀?就是市民儿女初次成婚,还须预备一杯薄酒呢;你家中财富丰厚,就算立即置办一下也不难。不饮上几杯,如何称得上体面?”王某欣喜,置办下酒肴,两人相对着斟饮起来。庚娘手执杯盏,劝酒殷勤恳切;王某渐渐地醉了,推辞不喝了。庚娘拿来大碗,妩媚地强劝他喝。王某不忍拒绝,又接过来喝了。于是王某酣然大醉,裸脱了衣服,催促庚娘就寝。庚娘撤下了酒具和灯烛,借口要小解,走出房门,摸了一把刀进来。庚娘暗中用手探寻王某的脖子,王某还抓着庚娘的胳膊,作出亲昵之声。庚娘拼力用刀切了下去,王某一时没死,嚎叫着起来;庚娘又挥刀再砍,王某这才蹬腿毙命。王母好像有所耳闻,便跑了过来,庚娘也把她杀了。王某的弟弟王十九也发觉了,庚娘知道不免一死,急忙自刎;可刀的刃口已经豁钝,割不进去,便开门奔了出来。等王十九来追她时,她已跳入了池塘里面。王十九喊来邻居捞救,庚娘已经死了,但其面色美丽如生。大伙一同检验王十八的尸首,又发现窗上有一封信,打开观之,原来是庚娘所写的陈述自己冤情的状子。众人都认为庚娘是个刚烈女子,要筹款为她出殡。天明时,聚集观看的人达数千之多;见了庚娘的容貌,都向她鞠躬朝拜。只一天时间,便筹得百两银子,于是把她安葬在了城南郊外。好事者还为她置办了珠冠袍服,以及丰厚的随葬物品。
起初,金某被撞落水中之后,浮在一片木板上,才得以不死。天将拂晓时,漂到淮河之上,被一条小船搭救了。这条小船,是一个富户尹老翁专门为拯救落水之人而预设的。金某苏醒后,去登门拜谢尹老翁;尹老翁优厚地接待了他,并想留下他教儿子读书。金某因为不知道亲人下落,还要前往探访,故而不能决定留下来。不长时间,有人来报:“捞到淹死的一个老丈和一个老妇人。”金某怀疑是自己的父母,急忙跑去查验,果然不错。尹老翁又代他买下了棺木。金某正在哀伤痛哭之时,又听到禀报:“拯救上来一个落水的妇人,自称金大用是她丈夫。”金某擦了擦眼泪吃惊地走出来,见那个女子已到,但并不是庚娘,而是王十八的妻子。该女子向着金某大哭,请求不要抛下她。金某道:“我内心已乱,哪还有心思惦记他人的女人啊?”女子更加悲切。尹老翁问明缘故,高兴地认为这是老天报应,并劝金某接纳这个女子为妻。金某以服丧为借口推辞道:“即将要去报仇了,怕带上个弱女子是个累赘。”那女子道:“按君所说,假如庚娘还活着,你也会因为报仇和服丧而赶走她吗?”尹老翁觉得她说得有道理,便提出暂且代金某收留该女子,金某才勉强应允。金某择日殡葬父母,女子哭祭如同面对自己的公婆一样。殡葬完事,金某怀揣利刃,手托饭钵,将要奔赴广陵。女子劝阻他道:“妾本唐氏,祖居金陵,与那个狼崽子是同乡;以前他说是广陵人,是骗人的。而且江湖上水寇,一半是其同党,怕你此去报不了仇,只会自取其祸。”金某听其所言,徘徊犹豫,不知该如何打算。忽然到处传闻烈女杀仇之事,沿河一带已传得沸沸扬扬,且有名有姓,很是详细。金某闻听后为之一快,然而也愈加悲痛。便向唐氏辞谢道:“幸亏我没有污辱了你。家中已有庚娘这样的烈妇,又何忍负心于她而另娶呢?”唐氏认为他们之间已有夫妻之名,不肯中途分离,并愿意以婢妾地位自居。
正巧有个副将军袁公,与尹老翁是旧交,在向西进发的途中路过尹老翁这里。袁公见到金某,大为赏识与喜爱,聘请他为书记官。没多久,流寇造反,袁公建功受勋;金某也因为参赞军中机务被论功行赏,被授予游击官职而归。此时金某与唐氏才正式举行合婚之礼。
居住了数日,金某携带唐氏去金陵,将要探视庚娘之墓。刚刚过了镇江,要登金山。行船摇荡于江心,忽然有一条小船划了过来,船中有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少妇。金某觉得奇怪的是,那个少妇颇像庚娘。小船疾驶而过,见少妇从窗中窥视自己,觉得她的神情更加与庚娘相似。金某惊疑之间却不敢追问,急忙高呼一声道:“看一群鸭儿飞上天去了呀!”少妇闻听后,也高呼一声道:“馋狗儿想吃猫子的腥味呀!”估计这是当年夫妻俩于闺房中开玩笑时打的暗语。金某大惊,把船倒回来靠近细看,果真是庚娘!一位青衣侍女扶着庚娘跨过船来,两人抱头大哭,悲伤之情感动了其他行旅之人。唐氏过来,以见嫡妻之礼,拜见庚娘。庚娘惊讶地询问缘故,金某于是仔细述说了事情的起止原由。庚娘拉着唐氏的手说:“同船时你的一席话,心中常常忘不了,未料到你我成了一家人了。承蒙你代我葬了公婆,应当首先谢你才是,哪能给我行这种嫡庶大礼呢?”于是以年龄排序,唐氏小庚娘一岁,便称作妹子。
先是,庚娘被埋葬之后,自不知历经几个春秋,忽然一人呼唤她道:“庚娘,你丈夫没死,还应当重新团圆!”于是如梦初醒。她用手摸了摸四面全是板壁,才意识到已是身死入葬。只觉得闷闷而已,但也没有什么痛苦。有几个恶少当初窥见庚娘的陪葬物品精美丰富,便前来挖坟破棺。正待要搜刮财物,见庚娘仍然活着,几个盗墓贼共相惊恐不已。庚娘恐怕他们加害自己,哀求道:“幸亏你们来了,使我得见天日。头上的钗饰耳环,尽管全部拿去。也愿你们卖我到庵里为尼,你们多少还能再获得几个钱儿。我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的。”盗墓者叩头道:“娘子是贞烈人物,神与人都共加钦佩。小人之辈不过是因为贫困没办法,才干这种不仁不义之事。但求不给予泄露就万幸了,还怎敢卖你为尼呢?”庚娘说:“这是我自己乐意的事。”另一盗墓者说:“镇江的耿夫人,孤寡无后,若见到娘子必然大喜。”庚娘谢了他们,并且自己摘下珠宝首饰,全都给了盗墓者。盗墓者起初不敢收,当坚持要给的时候,才一齐拜谢并收下。于是将庚娘船载而去,来到耿夫人家,假说是船遇大风迷了路。耿夫人是个巨富之家,老年孤寡独居,见了庚娘大喜,把她当作亲女儿一般。刚才母女二人恰好从金山回来。
庚娘追述完自己的经历,金某便过船去拜见耿夫人,耿夫人像对待女婿一样款待了他。金某被邀请到家中,留了数日才带上妻子归去。此后,两家往来不断。
异史氏评道:大变故突如其来,忍受侮辱者则生,坚守贞节者则死;然而生者令人怒目,死者令人拭泪。至于像这种谈笑不惊、亲手杀仇的女子,即便于千古英烈的大丈夫中,也难以推出几个。谁说女子终究比不得伟丈夫啊?
(繁星译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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