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卷三
连琐·译文
杨于畏,迁居到了泗水岸边。其书斋临近旷野,墙外古墓颇多。夜晚闻得白杨萧萧,声如波涛汹涌。这天深夜,秉烛独坐,正感到无尽的凄凉,忽听墙外有人吟道:
玄夜凄风却倒吹,流萤惹草复沾帷。
并且反复吟诵,其声不无悲楚。听上去,细音委婉像似个女子。杨某心中感到疑惑。天明,去墙外巡视,并无人的踪跡。只有一条紫色札带,遗落在荆棘丛中。便捡了回来,随手放在窗上。至夜晚二更时分,又和昨夜一样出现了吟诗之声。杨某悄悄地搬出凳子,登上去向墙外张望,吟诗声顿时中止。杨某觉到是个女鬼,然而心里却倾慕于她。次夜,他趴在墙头上等候着。一更快要过去的时候,见有个女子自从草丛中姗姗而出,手扶着一棵小树,低着头悲伤地吟诵起那两句诗来。杨某轻轻咳嗽一声,女子瞬间隐入荒草中消失了。杨某继续守候于墙下,待女子吟诵那两句诗停下来的时候,便隔墙接续道:
幽情苦绪何人见,翠袖单寒月上时。
许久,一片寂静。杨某回到书房中,刚坐下,忽见一位美丽女子从外面进来,用手压着衣襟施礼道:“君子原本是位风雅之士,妾之前过于畏惧和躲避了。”杨某大喜,拉她坐下。感觉到女子瘦弱,衣服似乎显得有些宽大。问道:“故里在何处,怎么长久寄留此间?”女子答道:“妾本陇西人,跟随父亲流官到此地居住。十七岁时因暴病而死,至今已二十多年了。寄身于九泉荒野,孤单寂寞有如离群的孤雁。所吟诵的诗句,是妾自己所作,用以寄托幽恨之情。但苦思良久,不能得出下联,承蒙代为续上,令欢喜生于泉壤之下。”杨某想与她求欢,女子皱起眉头说:“阴世朽骨而已,比不得阳世之人,如果幽欢,会折人寿数。妾不忍祸害于君子啊。”杨某于是作罢,却又戏耍般地用手探摸女子胸部,则依然处子之状。又要看看她裙下的一双小脚。女子俯下身笑道:“你这狂生太罗嗦了!”杨某摸着女子的脚,见月色锦袜上系有一缕彩线,换看另一只脚,却系着紫色札带,便问:“怎么不都用札带?”女子道:“昨夜因为畏怕君来,在躲避时不知丢落于何处。”杨某说:“我给你换上。”便去窗上取来札带递给女子。女子惊讶地问是哪来的?杨某如实告知。女子便解下彩线,换上了札带。完后,女子翻阅桌案上书籍,忽见元稹的《连昌宫词》,感慨地说:“妾生前最爱读这首词。如今看来,近乎梦寐一般。”杨某与她谈论诗文,觉得聪慧机敏而又可爱。共剪烛花于西窗之下,如同得到一位知音良友。此后,每夜但闻轻吟之声,女子转瞬即到。然而常嘱咐杨某说:“君要秘而不宣。妾自幼胆怯,恐怕有恶人相来侵扰。”杨某答应了她。
两人欢洽如同鱼水,虽不至于乱性,而共处于闺阁之中,感情实在有胜于那些为妇画眉之家。女子常于灯下替杨某书写,字态端正秀媚。又自选宫词百首,抄录吟诵。还让杨某置办棋具,购买琵琶。每夜不是教杨某下棋,就是抚弄琴弦。作《蕉窗零雨》之曲,令人心生酸楚,杨某不忍听完全曲,女子则奏起《晓苑莺声》之调,顿时让人觉到心怀舒畅。两人挑灯自娱,乐中不知拂晓。看到窗上泛出曙光,女子才仓皇而去。
一天,有薛生来访,正值杨某昼寝。见室内琵琶、棋盘俱在,知道这些东西并非杨某所好。又翻书看到宫词,见字迹端正秀美,更加疑惑。杨某醒来,薛生问道:“这些娱乐器具哪来的呀?”杨某回道:“想学啊。”又问诗卷是哪里来的,杨某假称是借于友人的。薛生反复检视赏玩,见诗卷最后一页有小字一行,写道“某月日连琐书”。便笑道:“此为女郎的小名,为何欺瞒得如此过分?”杨某大为难堪,不能说什么。薛生更是追问得紧,杨某仍不予相告。薛生便把书稿卷挟于腋下,杨某越发为难,于是只好告知。薛生请求与女子见上一面,杨某因而转述了女子的嘱咐。然而薛生仰慕之心殷切,杨某迫不得已,答应下来。夜晚,女子来了,杨某转达了薛生的意愿。女子怒道:“之前嘱咐的是什么?竟然已经唠唠叨叨地跟人家说了!”杨某以实情来开脱自己。女子道:“与君缘分已尽了!”杨某用各种说词给予安慰和解释,可终还是不欢而散,女子起身告别而去,并说:“我暂时避一避。”
次日,薛生来了,杨某代女子相告,不可相见。薛生怀疑他在支托,到了晚上又带着两个同窗学友来了,滞留不走,故意骚扰他。通宵喧哗,大遭杨某白眼相待,但又无可奈何。众人见一连几夜都是踪影杳然,渐有离去之意,喧嚣之声也就慢慢停息下来。忽听到外面有吟诗之声,大家都竖起耳朵静听,声音凄惋非常。薛生正在倾耳凝神之际,同学中有个武生王某,搬起块大石头投了过去,大喝道:“故意作态不见客人,哪有什么好诗句!呜呜呀呀,悽悽恻恻的,让人烦闷伤神!”吟诗之声顿时中止。大家都很埋怨王某,杨某的恼怒也在言语脸色上流露出来。次日天明,薛生等人才都散去。杨某独宿空斋,期盼女子还会再来,然而丝毫没有影迹。过了两天,女子忽然来了,哭泣道:“是君招致恶客,几乎吓煞了妾!”杨某忙不迭地赔罪道歉。女子匆匆出来,并说:“妾已说过缘分尽了,从此分别吧。”想挽住她,已是缈然无影了。就这样,一个多月都没有再来。杨某思念着她,形容憔悴,追悔莫及。
一晚,杨某正独自酌饮,忽然女子掀帘进来。杨某极为欢喜,说:“卿见谅了?”女子泪垂衣襟,默然不语。急忙问她何故?女子欲言又忍住,说道:“我赌气而去,现在又因急事而回来求人,难免愧疚。”杨某再三追问,女子才说道:“不知哪里来的一个龌龊的隶卒,逼着要当他的小妾。想自己是清白人家子女,岂能屈身于鄙贱的鬼差呢?然而我一个弱女子,又怎能抗拒?君如果还认为与妾有琴瑟之谊,必然不会听任妾自己谋活。”杨某大怒,恨不得要打死那个鬼隶,但又忧虑人鬼不同世,无能为力。女子说:“来夜早点睡觉,妾会在梦中邀君前去的。”于是两人又开始倾心交谈,直到东方露出曙光。
女子临去,嘱咐杨某不要白天寝睡,留待夜晚相约,杨某应诺。因而,杨某于午后少饮了些酒,乘着酒意上了床,蒙衣而卧。忽见女子到来,交给他一把佩刀,拉着手走了出去。到了一个宅院,两人刚关上门说话,便听到有人用石头砸门。女子惊道:“仇人到了!”杨某开门,猛然而出。见一个人红帽青衣,刺猬般的胡须围绕着嘴巴而生。杨某怒声呵斥他,鬼隶横眉怒目,出言凶蛮无礼。杨某大怒,持刀奔了过去。鬼隶捡起石块,有如骤雨一般打过来,正中杨某手腕,不能握刀了。正危急时刻,遥见一人,腰里挂着弓箭在野外打猎。仔细一看,却是王生啊!急忙大声呼救。王生张弓搭箭地急冲过来,射中了鬼隶大腿;再一箭,毙命。杨某欣喜地予以感谢。王生询问缘故,便据实以告。王生自喜可以为前番失礼赎罪了,于是共同进入了女子室内。女子颤栗不安,羞怯地畏缩在一边,远远地站着不作一语。王生见桌案上有把小刀,仅有一尺多长,金玉装饰;抽出鞘来,光芒闪亮,能照人影。王生赞叹着爱不释手。他跟杨某略说了几句,见女子羞惭恐惧得可怜,便出了屋子,分手而去。杨某也独自归回,翻过墙便跌倒在地,于是由梦中惊醒。听村中雄鸡,已是乱鸣不已了。杨某感觉手腕痛得厉害,天明后查看,见皮肉已然红肿。
待不一会儿,王生来了,说起自己夜间梦到的奇事。杨某说:“没梦见射箭吗?”王生对他预知梦情感到奇怪。杨某出示手腕,并告之缘故。王生回忆梦中所见女子的颜容,恨不能真的见上一面。所幸自己曾有功于女子,便再请杨某出面给予引见。夜间,女子来道谢。杨某将功归于王生,于是转达了王生的诚恳心愿。女子道:“对于他的相助,按道义是不敢忘却的。但他是个雄纠纠的武夫,妾真的害怕。”随后又说:“他喜欢妾的佩刀。那刀是妾父出使粤中时,用一百两银子购买的。妾因喜爱而得到了它,并缠以金丝,镶上明珠。父亲为妾之夭亡感到可怜,便将此刀作了殉葬。现在愿割爱相赠,见刀如见妾了。”次日,杨某对王生转告了女子心意,王生大为喜悦。到夜晚,女子果然携带着刀子来了,对杨某道:“请叮嘱他珍重,此刀并非中华产物。”由此以后,杨某和女子来往如初。
来往数月,女子忽然于灯下看着杨某发笑,似要说什么,却红着脸,多次欲言又止。杨某便拥抱着她追问,女子道:“承蒙眷爱很久了,妾受了阳世之人生气,天天食得人间烟火,白骨顿时有了生机。但须阳世之人的精血,方可以复活。”杨某笑道:“是卿自己不肯,岂是我本意上吝惜呢?”女子道:“交接之后,君必有二十余日大病,然而服药可愈。”于是相与为欢。完后,女子穿衣起身,并说:“还需阳世之人一点生血,能否为了相爱而拼得疼痛吗?”杨某取来利刃,刺臂见血;女子仰卧床榻之上,使血滴落肚脐中。女子起来说道:“妾不来了。君且记住百日之期,看到妾坟前,有青鸟鸣叫于枝头,便即刻挖开坟冢。”杨某谨记所告。女子出门时又嘱咐道:“慎记勿忘,迟了早了都不可!”嘱咐完,便离去了。过了十多天,杨某果然病了,肚腹胀得要死。医师给他投了药,排下的恶浊之物如泥一般,过了十多天病愈。算计着到了百日,让家人拿着锹铲等待。日落后,果然看见两只青鸟在树枝上鸣叫。杨某高兴地说:“可以了!”于是铲去荆棘,发掘墓穴。见棺木已经腐朽,然而女子面貌如生;抚摸之,微有温感。便蒙盖上衣服,抬回家中,置于温暖处。女子喘息之声细微,感觉细若游丝。渐渐喂些汤粥,半夜终于苏醒过来。
女子常对杨某感慨道:“二十余年了,宛如一场梦呀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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