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周列国志 第二十四回 盟召陵礼款楚大夫 会葵邱义戴周天子 -- 繁星读书网整理编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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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回 盟召陵礼款楚大夫 会葵邱义戴周天子
 

 [明]冯梦龙/著 [清]蔡元放/改编 凡一百零八回 繁星读书网整理编校 繁星/注释
  


  话说屈完再至齐军,请面见齐侯言事。管仲曰:“楚使复来,请盟必矣。君其礼之。”屈完见齐桓公再拜,桓公答礼,问其来意。屈完曰:“寡君以不贡之故,致干君讨,寡君已知罪矣。君若肯退师一舍<1>,寡君敢不惟命是听!”桓公曰:“大夫能辅尔君以修旧职,俾寡人有辞于天子,又何求焉?”屈完称谢而去。归报楚王,言:“齐侯已许臣退师矣,臣亦许以人贡,君不可失信也。”少顷,谍报:“八路军马,拔寨俱起。”成王再使探实,回言:“退三十里,在召陵驻扎。”楚王曰:“齐师之退,必畏我也。”欲悔入贡之事。子文曰:“彼八国之君,尚不失信于匹夫,君可使匹夫食言于国君乎?”楚王嘿然。乃命屈完赍金帛八车,再往召陵犒八路之师,复备菁茅<2>一车,在齐军前呈样过了,然后具表,如周进贡。

  却说许穆公丧至本国,世子业嗣位,主丧,是为僖公。感桓公之德,遣大夫百佗,率师会于召陵。桓公闻屈完再到,吩咐诸侯:“将各国车徒,分为七队,分列七方。齐国之兵,屯于南方,以当楚冲。俟齐军中鼓起,七路一齐鸣鼓,器械盔甲,务要十分整齐,以强中国之威势。”屈完既入,见齐侯,陈上犒军之物。桓公命分派八军。其菁茅验过,仍令屈完收管,自行进贡。桓公曰:“大夫亦曾观我中国之兵乎?”屈完曰:“完僻居南服,未及睹中国之盛,愿借一观。”桓公与屈完同登戎辂<3>,望见各国之兵,各占一方,联络数十里不绝。齐军中一声鼓起,七路鼓声相应,正如雷霆震击,骇地惊天。桓公喜形于色,谓屈完曰:“寡人有此兵众,以战,何患不胜?以攻,何患不克?”屈完对曰:“君所以主盟中夏者,为天子宣布德意,抚恤黎元<4>也。君若以德绥<5>诸侯,谁敢不服?若恃众逞力,楚国虽褊小,有方城为城,汉水为池,池深城峻,虽有百万之众,正未知所用耳!”桓公面有惭色,谓屈完曰:“大夫诚楚之良也!寡人愿与汝国修先君之好如何?”屈完对曰:“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,辱收寡君于同盟,寡君其敢自外?请与君定盟可乎?<6>”桓公曰:“可。”是晚留屈完宿于营中,设宴款待。

  次日,立坛于召陵,桓公执牛耳为主盟,管仲为司盟,屈完称楚君之命,同立载书:“自今以后,世通盟好。”恒公先歃,七国与屈完以次受歃。礼毕,屈完再拜致谢。管仲私与屈完言,请放聃伯还郑。屈完亦代蔡侯谢罪,两下各许诺。管仲下令班师。途中鲍叔牙问于管仲曰:“楚之罪,僭号为大。吾子以包茅为辞,吾所未解。”管仲对曰:“楚僭号已三世矣,我是以摈之,同于蛮夷。倘责其革号,楚肯俛首而听我乎?若其不听,势必交兵;兵端一开,彼此报复,其祸非数年不解,南北从此骚然矣。吾以包茅为辞,使彼易于共命。苟有服罪之名,亦足以夸耀诸侯,还报天子,不愈于兵连祸结无已时乎<7>?”鲍叔牙嗟叹不已。胡曾先生有诗曰:

  楚王南海目无周,仲父当年善运筹。不用寸兵成款约,千秋伯业诵齐侯。

  又髯翁有诗讥桓仲苟且结局,无害于楚。所以齐兵退后,楚兵犯侵中原如故,桓仲不能再兴伐楚之师矣。诗云。

  南望踌躇数十年,远交近合各纷然。大声罪状谋方壮,直革淫名局始全。
  昭庙孤魂终负痛,江黄义举但贻愆。不知一歃成何事,依旧中原战血鲜!

  陈大夫辕涛涂闻班师之令,与郑大夫申侯商议曰:“师若取道于陈、郑,粮食衣屦,所费不赀<9>,国必甚病。不若东循海道而归,使徐、莒承供给之劳,吾二国可以少安。”申侯曰:“善,子试言之。”涛涂言于醒公曰:“君北伐戎,南伐楚。若以诸侯之众观兵于东夷,东方诸侯畏君之威,敢不奉朝请乎?”桓公曰:“大夫之言是也。”少顷,申侯请见,桓公召入。申侯进曰:“臣闻‘师不逾时’,惧劳民也。今自春徂夏<10>,霜露风雨,师力疲疾。若取道于陈、郑,粮食衣屦,取之犹外府也。若出于东方,倘东夷梗路,恐不堪战,将若之何?涛涂自恤其国,非善计也。君其察之!”桓公曰:“微大夫之言,几误吾事!”乃命执<11>涛涂于军,使郑伯以虎牢之地赏申侯之功。因使申侯大其城邑,为南北藩蔽。郑伯虽然从命,自此心中有不乐之意。陈侯遣使纳赂,再三请罪,桓公乃赦涛涂。诸侯各归本国。桓公以管仲功高,乃夺大夫伯氏之骈邑三百户,以益其封焉<12>。

  楚王见诸侯兵退,不欲贡茅。屈完曰:“不可以失信于齐!且楚惟绝周,故使齐得私之以为重。若假此以自通于周,则我与齐共之矣。<13>”楚王曰:“奈二王何:”屈完曰:“不序爵<14>,但称远臣某可也。”楚王从之。即使屈完为使,赍菁茅十车,加以金帛,贡献天子。周惠王大喜曰:“楚不共职久矣。今效顺如此,殆先王之灵乎?<15>”乃告于文武之庙,因以胙赐楚。谓屈完曰:“镇尔南方,毋侵中国!”屈完再拜稽首而退。

  屈完方去后,齐桓公遣隰朋随至,以服楚告。惠王待隰朋有加礼。隰朋因请见世子,惠王便有不乐之色。乃使次子带与世子郑,一同出见。隰朋微窥惠王神色,似有仓皇天主之意。隰朋自周归,谓桓公曰:“周将乱矣!”桓公曰:“何故?”隰朋曰:“周王长子名郑,先皇后姜氏所生,已正位东宫矣。姜后薨,次妃陈妫有宠,立为继后,有子名带。带善于趋奉,周王爱之,呼为太叔。遂欲废世子而立带。臣观其神色仓皇,必然此事在心故也。恐《小弁》之事,复见于今日!君为盟主,不可不图。”桓公乃召管仲谋之。管仲对曰:“臣有一计,可以定周。”桓公曰:“仲父计将安出?”管仲对曰:“世子危疑,其党孤也。君今具表周王,言:‘诸侯愿见世子,请世子出会诸侯。’世子一出,君臣之分已定,王虽欲废立,亦难行矣。”桓公曰:“善。”乃传檄诸侯,以明年夏月会于首止。再遣隰朋如周,言:“诸侯愿见世子,以申尊王之情。”周惠王本不欲子郑出会,因齐势强大,且名正言顺,难以辞之,只得许诺。隰朋归报。

  至次年春,桓公遣陈敬仲先至首止,筑官以待世子驾临。夏五月,齐、宋、鲁、陈、卫、郑、许、曹八国诸侯,并集首止。世子郑亦至,停驾于行宫。桓公率诸侯起居,子郑再三谦让,欲以宾主之礼相见。桓公曰:“小白等忝在藩室<18>,见世子如见王也,敢不稽首!”子郑谢曰:“诸君且休矣。”是夜,子郑使人邀桓公至于行宫,诉以太叔带谋欲夺位之事。桓公曰:“小白当与诸臣立盟,共戴世子,世子勿忧也!”子郑感谢不已,遂留于行宫。诸侯亦不敢归国,各就馆舍,轮番进献酒食,及犒劳舆从之属<19>。子郑恐久劳诸国,便欲辞归京师。桓公曰:“所以愿与世子留连者,欲使天王知吾等爱戴世子,不忍相舍之意,所以杜其邪谋也。方今夏月大暑,稍俟秋凉,当送驾还朝耳。”遂预择盟期,用秋八月之吉。

  却说周惠王见世子郑久不还辕,知是齐侯推戴,心中不悦。更兼惠后与叔带朝夕在傍,将言语浸润惠王。太宰周公孔来见,谓之曰:“齐侯名虽伐楚,其实不能有加于楚。今楚人贡献效顺,大非昔比,未见楚之不如齐也。齐又率诸侯拥留世子,不知何意,将置朕于何地!朕欲烦太宰通一密信于郑伯,使郑伯弃齐从楚,因为<20>孤致意楚君,努力事周,无负朕意!”宰孔奏曰:“楚之效顺,亦齐力也。王奈何弃久昵之伯舅,而就乍附之蛮夷乎?”惠王曰:“郑伯不离,诸侯不散,能保齐之无异谋乎?朕志决矣,太宰无辞。”宰孔不敢复言。惠王乃为玺书一通,封函甚固,密授宰孔。宰孔不知书中何语,只得使人星夜达于郑伯。郑文公启函读之,言“子郑违背父命,植党树私,不堪为嗣。朕意在次子带也。叔父若能舍齐从楚,共辅少子,朕愿委国以听<21>!”郑伯喜曰:“吾先公武庄,世为王卿士,领袖诸侯,不意中绝,夷于小国。厉公又有纳王之劳,未蒙召用。今王命独临于我,政将及焉,诸大夫可以贺我矣!”大夫孔叔谏曰:“齐以我故,勤兵于楚。今乃反齐事楚,是悖德也。况翼戴<22>世子,天下大义,君不可以独异。”郑伯曰:“从霸何如从王?且王意不在世子,孤何爱焉!”孔叔曰:“周之主祀,惟嫡与长。幽王之爱伯服,桓王之爱子克,庄王之爱子颓,皆君所知也。人心不附,身死无成。君不惟大义是从,而乃蹈五大夫之覆辙乎?后必悔之!”大夫申侯曰:“天子所命,谁敢违之?若从齐盟,是弃王命也。我去,诸侯必疑,疑则必散,盟未必成。且世子有外党,太叔亦有内党,二子成败,事未可知。不如且归,以观其变。”郑文公乃从申侯之言,托言国中有事,不辞而行。

  齐桓公闻郑伯逃去,大怒,便欲奉世子以讨郑。管仲进曰:“郑与周接壤,此必周有人诱之。一人去留,不足以阻大计。且盟期已及,俟成盟而后图之。”桓公曰:“善。”于是即首止旧坛,歃血为盟。齐、宋、鲁、陈、卫、许、曹,共是七国诸侯。世子郑临之,不与歃,示诸侯不敢与世子敌也。盟词曰:“凡我同盟,共翼王储,匡靖王室。有背盟者,神明殛<23>之!”事毕,世子郑降阶揖谢曰:“诸君以先王之灵,不忘周室,昵就寡人;自文武以下,咸嘉赖之,况寡人其敢忘诸君之赐?”诸侯皆降拜稽首。次日,世子郑欲归,各国各具车徒护送。齐桓公同卫侯亲自送出卫境,世子郑垂泪而别。史官有诗赞云:

  君王溺爱冢嗣<24>危,郑伯甘将大义违。首止一盟储位定,纲常赖此免凌夷。

  郑文公闻诸侯会盟,且将讨郑,遂不敢从楚。

  却说楚成王闻郑不与首止之盟,喜曰:“吾得郑矣!”遂遣使通于申侯,欲与郑修好。原来申侯先曾仕楚,有口才,贪而善媚,楚文王甚宠信之。及文王临终之时,恐后人不能容他,赠以白璧,使投奔他国避祸。申侯奔郑,事厉公于栎<25>,厉公复宠信如在楚时。及厉公复国,遂为大夫。楚臣俱与申侯有旧,所以今日打通这个关节,要申侯从中怂恿,背齐事楚。申侯密言于郑伯,言:“非楚不能敌齐,况王命乎?”不然,齐、楚二国,皆将仇郑,郑不支矣。”郑文公惑其言,乃阴遣申侯输款于楚。

  周惠王二十六年,齐桓公率同盟诸侯伐郑,围新密。时申侯尚在楚,言于楚成王曰:“郑所以愿归宇下者,正谓惟楚足以抗齐也。王不救郑,臣无辞以复命矣。”楚王谋于群臣。令尹子文进曰:“召陵之役,许穆公卒于军中,齐所怜也。许事齐最勤,王若加兵于许,诸侯必救,则郑围自解矣。”楚王从之,乃亲将伐许,亦围许城。诸侯闻许被围,果去郑而救许,楚师遂退。申侯归郑,自以为有全郑之功,扬扬得意,满望加封。郑伯以虎牢之役,谓申侯已过分,不加爵赏。申侯口中不免有怨望之言。

  明年春,齐桓公复率师伐郑。陈大夫辕涛涂,自伐楚归时,与申侯有隙,乃为书致孔叔曰:

  申侯前以国媚齐,独擅虎牢之赏。今又以国媚楚,使子之君负德背义,自召干戈,祸及民社。必杀申侯,齐兵可不战而罢。

  孔叔以书呈于郑文公。郑伯为前日不听孔叔之言,逃归不盟,以致齐兵两次至郑,心怀愧悔,亦归咎于申侯。乃召申侯责之曰:“汝言惟楚能抗齐。今齐兵屡至,楚救安在?”申侯方欲措辩,郑伯喝教武士推出斩之。函<26>其首,使孔叔献于齐军曰:“寡君昔者误听申侯之言,不终君好。今谨行诛,使下臣请罪于幕下,惟君侯赦宥之!”齐侯素知孔叔之贤,乃许郑平<27>,遂会诸侯于宁母<28>。郑文公终以王命为疑<29>,不敢公然赴会,使其世子华代行,至宁母听命。

  子华与弟子臧,皆嫡夫人所出。夫人初有宠,故立华为世子。后复立两夫人,皆有子,嫡夫人宠渐衰,未几病死。又有南燕姞氏之女,为媵<30>于郑宫,向未进御。一夕,梦一伟丈夫,手持兰草,谓女曰:“余为伯鲦,乃尔祖也。今以国香赠尔为子,以昌尔国。”遂以兰授之。及觉,满室皆香,且言其梦。同伴嘲之曰:“当生贵子。”是日,郑文公入宫,见此女而悦之。左右皆相顾而笑。文公问其故,乃以梦对。文公曰:“此佳兆也,寡人为汝成之。”遂命采兰蕊佩之,曰,“以此为符。”夜召幸之,有娠,生子名之曰兰。此女亦渐有宠,谓之燕姞。世子华见其父多宠,恐他日有废立之事。乃私谋之于叔詹。叔詹曰:“得失有命,子亦行孝而已。”又谋之于孔叔,孔叔亦劝之以尽孝。子华不悦而去。子臧性好奇诡,聚鹬羽以为冠,师叔曰:“此非礼之服,愿公子勿服。”子臧恶其直言,诉于其兄。故子华与叔詹、孔叔、师叔三大夫,心中俱有芥蒂。

  至是,郑伯使子华代行赴会,子华虑齐侯见怪,不愿往。叔詹促之使速行。子华心中益恨,思为自全之术。既见齐桓公,请屏去左右,然后言曰:“郑国之政,皆听于泄氏、孔氏、子人氏三族。逃盟之役,三族者实生之。若以君侯之灵,除此三臣,我愿以郑附齐,比于附庸。”桓公曰:“诺。”遂以子华之谋,告于管仲。管仲连声曰:“不可,不可!诸侯所以服齐者,礼与信也。子奸父命,不可谓礼<31>。以好来而谋乱其国,不可谓信。且臣闻此三族,皆贤大夫,郑人称为‘三良’。所贵盟主,顺人心也。‘违人自逞,灾祸必及’,以臣观之,子华且将不免。君其勿许!”桓公乃谓子华曰:“世子所言,诚国家大事。俟子之君至,当与计之。”子华面皮发赤,汗流浃背,遂辞归郑。管仲恶子华之奸,故泄其语于郑人,先有人报知郑伯。比及子华复命,诡言“齐侯深怪君不亲行,不肯许成,不如从楚。”郑伯大喝曰:“逆子几卖吾国,尚敢谬说耶?”叱左右将子华囚禁于幽室之中。子华穴墙谋遁<32>,郑伯杀之,果如管仲所料。公子臧奔宋,郑伯使人追杀之于途中。郑伯感齐不听子华之德,再遣孔叔如齐致谢,并乞受盟。胡曾先生咏史诗曰:

  郑用“三良”似屋楹,一朝楹撤屋难撑。子华奸命思专国,身死徒留不孝名。

  此周惠王二十二年事也。

  是冬,周惠王疾笃。王世子郑恐惠后有变,先遣下士王子虎告难于齐。未几,惠王崩。子郑与周公孔召伯廖商议,且不发丧,星夜遣人密报于王子虎。王子虎言于齐侯,乃大合诸侯于洮。郑文公亦亲来受盟。同歃者:齐、宋、鲁、卫、陈、郑、曹、许,共八国诸侯,各各修表,遣其大夫如周。那几位大夫?齐大夫隰朋,宋大夫华秀老,鲁大夫公孙敖,卫大夫宁速,陈大夫辕选,郑大夫子人师,曹大夫公子戊,许大夫百佗。八国大夫连毂而至<33>,羽仪甚盛,假以问安为名,集于王城之外。王子虎先驱报信,王世子郑使召伯廖问劳,然后发丧。诸大夫固请谒见新王,周、召二公奉子郑主丧,诸大夫假便宜称君命以吊<34>。遂公请王世子嗣位,百官朝贺,是为襄王。惠后与叔带暗暗叫苦,不敢复萌异志矣。襄王乃以明年改元,传谕各国。

  襄王元年,春祭毕。命太宰周公孔赐胙<35>于齐,以彰翼戴之功。齐桓公先期闻信,复大合诸侯于葵邱。时齐桓公在路上,偶与管仲论及周事。管仲曰:“周室嫡庶不分,几至祸乱。今君储位尚虚,亦宜早建,以杜后患。<36>”桓公曰:“寡人六子,皆庶出也,以长则无亏,以贤则昭。长卫姬事寡人最久,寡人已许之立无亏矣。易牙、竖貂二人,亦屡屡言之。寡人爱昭之贤,意尚未决。今决之于仲父。”管仲知易牙、竖貂二人奸佞,且素得宠于长卫姬,恐无亏异日为君,内外合党,必乱国政。公子昭,郑姬所出,郑方受盟,假此又可结好。乃对曰:“欲嗣伯业,非贤不可。君既知昭之贤,立之可也。”桓公曰:“恐无亏挟长来争,奈何!”管仲曰:“周王之位,待君而定。今番会盟,君试择诸侯中之最贤者,以昭托之,又何患焉?”桓公点首。

  比至<37>葵邱,诸侯毕集。宰周公孔亦到,各就馆舍。时宋桓公御说薨,世子兹父,让国于公子目夷,目夷不受,兹父即位,是为襄公。襄公遵盟主之命,虽在新丧,不敢不至,乃墨衰<38>赴会。管仲谓桓公曰:“宋子有让国之美,可谓贤矣!且墨衰赴会,其事齐甚恭。储贰<39>之事,可以托之。”桓公从其言,即命管仲私诣宋襄公馆舍,致齐侯之意。襄公亲自来见齐侯。齐侯握其手,谆谆以公子昭嘱之:“异日仗君主持,使主社稷。”襄公愧谢不敢当,然心感齐侯相托之意,已心许之矣。

  至会日,衣冠济济,环珮锵锵。诸侯先让天使升坛,然后以次而升。坛上设有天王虚位,诸侯北面拜稽,如朝觐之仪,然后各就位次。宰周公孔捧胙东向而立,传新王之命曰:“天子有事于文武,使孔赐位舅胙。”齐侯将下阶拜受。宰孔止之曰:“天子有后命:以伯舅耋老,加劳,赐一级,无下拜。”桓公欲从之,管仲从旁进曰:“君虽谦,臣不可以不敬。”桓公乃对曰:“天威不违颜咫尺,小白敢贪王命而废臣职乎?”疾趋下阶,再拜稽首,然后登堂受胙。诸侯皆服齐之有礼。桓公因诸侯未散,复申盟好,颂周《五禁》曰:“毋壅泉,毋遏籴,毋易树子,毋以妾为妻,毋以妇人与国事。”誓曰:“凡我同盟,言归于好。”但以载书,加于牲上,使人宣读,不复杀牲歃血,诸侯无不信服。髯翁有诗云:

  纷纷疑叛说春秋,攘楚尊周握胜筹。不是桓公功业盛,谁能不歃信诸侯?

  盟事已毕,桓公忽谓宰孔曰:“寡人闻三代有封禅之事,其典何如?可得闻乎?”宰孔曰:“古者封泰山,禅梁父。封泰山者,筑土为坛,金泥玉简以祭天,报天之功。天处高,故崇其土以象高也。禅梁父者,扫地而祭,以象地之卑。以蒲为车,菹秸为藉<40>,祭而掩之,所以报地。三代受命而兴,获佑于天地,故隆此美报也。”桓公曰:“夏都于安邑,商都于亳,周都于丰镐。泰山梁父,去都城甚远,犹且封之禅之。今二山在寡人之封内,寡人欲徼宠天王,举此旷典,诸君以为何如?”宰孔视恒公足高气扬,似有矜高之色,乃应曰:“君以为可,谁敢曰不可!”桓公曰:“俟明日更与诸君议之。”诸侯皆散。

  宰孔私诣<40>管仲曰:“夫封禅之事,非诸侯所宜言也。仲父不能发一言谏止乎?”管仲曰:“吾君好胜,可以隐夺,难以正格也。夷吾今且言之矣。”乃夜造桓公之前,问曰:“君欲封禅,信乎?”桓公曰:“何为不信?”管仲曰:“古者封禅,自无怀氏至于周成王,可考者七十二家,皆以受命,然后得封。”桓公怫然<41>曰:“寡人南伐楚,至于召陵;北伐山戎,刜令支,斩孤竹<42>;西涉流沙,至于太行;诸侯莫余违也。寡人兵车之会三,衣裳之会六,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。虽三代受命,何以过于此?封泰山,禅梁父,以示子孙,不亦可乎?”管仲曰:“古之受命者,先有祯祥示征,然后备物而封,其典甚隆备也。鄗上之嘉黍,北里之嘉禾,所以为盛。江淮之间,一茅三脊,谓之‘灵茅’,王者受命则生焉,所以为藉。东海致比目之鱼,西海致比翼之鸟,祥瑞之物,有不召而致者,十有五焉。以书史册,为子孙荣。今凤凰、麒麟不来,而鸱鸮数至;嘉禾不生,而蓬蒿繁植。如此而欲行封禅,恐列国有识者,必归笑于君矣!”桓公嘿然。明日,遂不言封禅之事。

  桓公既归,自谓功高无比,益治宫室,务为壮丽。凡乘舆服御之制,比于王者,国人颇议其僭。管仲乃于府中筑台三层,号为“三归之台”。言民人归,诸侯归,四夷归也。又树塞门,以蔽内外。设反坫,以待列国之使臣。鲍叔牙疑其事,问曰:“君奢亦奢,君僭亦僭,毋乃不可乎?<43>”管仲曰:“夫人主不惜勤劳,以成功业,亦图一日之快意为乐耳。若以礼绳之,彼将苦而生怠。吾之所以为此,亦聊为吾君分谤也。”鲍叔口虽唯唯,心中不以为然。

  话分两头。却说周太宰孔自葵邱辞归,于中途遇见晋献公亦来赴会。宰孔曰:“会已撤矣。”献公顿足恨曰:“敝邑辽远,不及观衣裳之盛,何无缘也?”宰孔曰:“君不必恨。今者齐侯自恃功高,有骄人之意。夫月满则亏,水满则溢;齐之亏且溢,可立而待,不会亦何伤乎?”献公乃回辕西向。于路得疾,回至晋国而薨。晋乃大乱。欲知晋乱始未,且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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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注释】
  <1>一舍:古称三十里为一舍。
  <2>菁茅:香草名,茅的一种,又称苞茅或包茅,亦尊为灵茅,古代祭祀时用以缩酒。盛产于荆山山麓南漳、保康、谷城一带。
  <3>戎辂[róng lù]:兵车。
  <4>黎元:百姓。
  <5>绥:安抚。
  <6>徼福:即“徼天赐福”的简称。徼,于此通“邀”。辱:此为自谦说法,意为恭维对方不怕辱没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。
  <7>僭号:冒用帝王的称号,或超越本分的封号。摈:排除,抛弃,摒弃。责其革号:责令其革除封号。俛首:同俯首。骚然:动乱。不愈于:不超过于,不优于。无已时:无休止。
  <8>贻愆[yí qiān]:贻害。但贻愆:反留下祸端。
  <9>赀[]:计量,另同“资”。所费不赀:所需费用不可计量。
  <10>徂[]:至,到,往。
  <11>执:捉拿,逮捕。
  <12>夺:剥夺。骈邑:古地名,在今山东省临胊县。益:增益,补益。
  <13>屈完此段话意为:不可失信于对齐国的承诺。况且唯有当楚国不与周王往来,才使得齐国私下里自以为重。若借此机会我们自己与周王打通关系,那么在周王那里我们就与齐国有共同的地位了。
  <14>序爵[xù jué]:排列爵位座次或等级。
  <15>效顺:效命顺从。殆:大概是,莫非是。
  <16>见《诗经·小雅·小弁》。传统说周幽王废掉太子宜臼,并放逐于外,太子因而为诗以表达怨怒。弁,音biàn。
  <17>首止:古地名,一作首戴。在今河南睢县东南。春秋时属卫,地近郑国。
  <18>小白:齐桓公名。
  <19>舆从之属:陪车而来的随从。
  <20>因为:因而代……
  <21>委国以听:以国事相托来听从。
  <22>翼戴:辅佐拥戴。
  <23>殛[]:多用于惩罚性的诛杀,古人尤指上天神灵的惩罚。
  <24>冢嗣[zhǒng sì]:嫡长子。《国语·晋语三》:“十四年,君之冢嗣其替乎?”韦昭注:“冢嗣,太子也。”
  <25>栎[yuè]:即春秋时期的栎邑,曾为郑国的别都。
  <26>函[hán]:匣,盒子。此作为动名词,即用盒子装。
  <27>平:平安,和解。
  <28>宁母:古地名,春秋时鲁地,在今山东金乡东南。
  <29>以王命为疑:以周王旨意为顾虑。
  <30>媵[yìng]:古代指陪嫁的婢女,实际上也是陪嫁过来做妾的身份。春秋战国时期亦把陪嫁的臣仆称为媵。如:媵臣、媵从。第二十五回晋国即用百里奚做为女儿陪嫁的媵臣:“乃用奚为媵。”
  <31>子奸父命,不可谓礼:儿子不忠于父亲的旨意,不可认为是达礼。奸:此为不忠。
  <32>穴墙谋遁:于墙上挖洞,企图逃走。
  <33>连毂[lián gū]:车连着车。毂,原代指车轮,引申为车。
  <34>假便宜:借着方便。称君命以吊:以执行王命的名义参加吊唁。
  <35>赐胙[cì zuò]:天子于祭祀宗庙、社郊后,把祭肉赏赐给功绩卓著者,谓之赐胙。
  <36>此句为管仲以周王室教训提醒齐桓公,早早考虑继承人问题。
  <37>比至:及至,到了……。
  <38>墨衰,即“墨衰絰[mò cuī dié]”,黑色孝服。衰,于此不读shuāi
  <39>储贰:储副,储君,太子。
  <40>私诣:私下到。诣:去,到,造访,到访。夜造:夜晚造访。
  <41>怫然[fú rán]:忿怒的样子。
  <42>刜[]:砍,杀,铲除。令支:春秋时为令支国,曾一度为山戎族统治。秦时为离枝县,属辽西郡;汉朝改离枝县为令支县,属幽州辽西郡。今位于迁安、迁西和滦县北部地域。孤竹:即古孤竹国,位于今河北迁安市、滦县、卢龙县以北跨燕山地域,诞生于商朝初年(约公元前1600年),是今冀东、辽西地区第一个地方政权,是滦河之滨最早的奴隶制诸侯国。孤竹国兴于殷商,衰于西周,亡于春秋。从立国到灭亡存在约940年(约公元前1600年-公元前660年)。
  <43>“君奢亦奢,君僭亦僭,毋乃不可乎?”此句意为:君主骄奢你也跟着骄奢,君主僭越你也跟着僭越,是不是不该如此啊?毋乃:岂非,岂不是,莫非。

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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